「他的字跡加上私印,誰還能模仿?」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們直接去書房。
我則繞小路走到書房西側,這扇門是我當初要求崔沈開的。
我去書房找他不方便,每次夜深繞路回去也實在累得很。
崔沈心疼我,特意開了扇門,從小路直通我的院子。
我進了屋,坐在屏風後頭。
這些年,崔沈教我寫字,我的字跡同他幾乎一模一樣。
我是他親手養出來的玫瑰,自然無人能夠分辨出來。
「大人,傳謠的人屬下已經找到了,但屬下不敢輕易動手。因為……因為那人是夫人的貼身丫鬟!」
一封字條從屏風裡頭遞出來。
卻見崔沈寫到,【此事我已經知曉,夫人已經說明,不必再查。】
「那大人,我們現在需要做什麼!」
【帶上所有人北上,刺殺長公主。】
他們全都緘默,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我敲了敲屏風,他們適才彎腰,小聲道了一句【領命】。
21
崔沈又醒了,可身子卻比先前還要虛弱。
他甚至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我,世家大族是如何打算的。
「他們一個都沒有來。」
我嘆了口氣,摸著崔沈的臉。
「這是要放棄我們了嗎?」
我假裝害怕落下兩行眼淚。
只有我知曉那帖子壓根沒有送出去。
崔沈眸光閃爍,錯開眼盯著紗簾上玉做的掛鉤。
「你再去下一回帖子。」
「再送一帖,莫非他們就會看嗎?」
崔沈動了動手指,示意我將他攙扶起來。
我聽話照做,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帶著我走到暖閣深處。
他上前想撥弄那放了好幾年都沒動過的琉璃花瓶,卻因為身子虛弱沒法子做到。
「我來吧。」
崔沈錯開身子,微微頷首。
我費勁推動,居然在花瓶挪動的瞬間聽到了咔噠的機關聲。
從書櫃後面彈出一個幽深的抽屜,崔沈哆嗦著手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
是一本冊子。
冊子用的是極好的宣紙,右側用麻繩穿起來,保存完好。
「這些是?」
「世族們貪污受賄,結黨營私,草菅人命的鐵證。」
崔沈替他們干過不少髒活。
他並不蠢,自己的手不幹凈了,自然也要留下他們的髒水。
「你將這些東西附在帖中,送過去。他們自然會救我。」
崔沈捂著心口,又咳出一大口血來。
他不明白自己的身子怎麼一夕之間便不行了,遂叫我去請大夫來。
「嗯。」
我的眼睛卻始終盯著那本冊子,險些忘了去扶崔沈。
「阿螢,你放心。」
崔沈卻以為我只是因為害怕而慌神。
他仍舊吻了吻我的嘴角。
「哪怕我逃不過去,也會將你安置妥當。」
他還真是個深情的好男人。
22
我拿著冊子回到房中,就著燭火仔細查看。
終於讓我翻到了鄭玉那一頁。
鄭玉被弔死的名頭並非是因為她提出了改革的主張。
雖然世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要殺死人,總歸還要找個蹩腳的理由。
那個理由便是,鄭玉身為女官,同侍衛苟合,有傷風化。
當初那個侍衛一口咬定是鄭玉勾引在先,這冊子裡卻清晰地記載著,崔沈如何派人威脅侍衛的來龍去脈。
且還有一筆百兩紋銀拿去僱傭殺手,燒死了侍衛剩餘的家人。
我看完後,手居然不由自主地抖。
鄭玉死前,曾在金鑾殿前振臂高呼。
「就算要我死,也不該用這樣荒謬的名頭噁心我。」
「你們若是怕了,大可乾乾淨淨地送我上路。」
沒有人理會她。
沒有人承認自己害怕她。
我合上冊子,終於是沒忍住哭出了聲。
「鄭玉,我終於為你昭雪。」
五年前,陳青驕的牢房內,我跪在地上求她助我一臂之力。
「你已經出不去了,崔沈也絕不可能放過你和長公主。你們這些明面上同阿姐有過聯繫的人,都已經沒用了。」
陳青驕垂眸,她心中知道我說的不假。
「可你又有什麼用處,一個後宅之中討生活的小庶女……」
「我也是穿越者!」
陳青驕瞪大了眼睛,她緊張地看著我。
「我和鄭玉一樣,我見識過什麼是新世界。我只有做崔沈身邊最親近的人,才能夠有機會將他打垮。還有長公主,她必須離開京城。」
「一切失去群眾基礎的改革都是空中樓閣,長公主殿下要去涼州。那裡有她的子民,有她的軍隊,這才是能夠讓他們低頭的力量。」
陳青驕大抵是覺得我說的話和鄭玉何其相似。
她的態度變得溫和。
「鄭玉也曾說過,我們需要百姓。可她還沒有來得及做這些,就死了。」
她低聲呢喃。
作為鄭玉穿越後的第一個摯友,陳青驕同她的外表一樣,堅韌有力。
她是武將的女兒,從來沒有懼怕過。
卻在我說完之後,害怕地落下一滴眼淚。
「我會死嗎?」
「你不死,你的父親不離開京城,我就得不到崔沈的信任。」
前世,我只參加過一次遊行示威,卻因此喪命。
在鄭玉眼中,我和她們不一樣。
可鄭玉不知道,我曾經蜷縮在角落裡,一遍又一遍地偷聽她們排練話劇。
無數次地透過碎瓦,看到他們討論國家存亡。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我看到鄭玉漂亮的臉熠熠生輝,她的短髮像是精靈一般隨風而起。
我不曾參與過,可我從未捂住耳朵,我聽得見。
我和鄭玉不一樣,我不夠出眾不夠有才學,也沒她有勇氣。
我嫉妒她厭惡她,卻不由自主地跟隨她,信仰她。
鄭玉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從沒想過心會這樣劇痛。
或許因為從小到大我都不曾體驗過什麼叫做愛,所以才會錯誤地將對她的感情誤會成了討厭。
討厭她為何不主動同我說話,為何不帶我一起加入詩社,為何寧願搬去和長公主同住也不肯和我這個穿越者推心置腹。
她死後,我想通了。
那不是討厭。
我要為她報仇,為她走完,她沒能完成的路。
23
長公主的軍隊打入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了。
崔沈的身體每況愈下,這一夜,他已經開始著手為我安排後路。
他沒有詢問為何那本冊子沒有起到作用,也不曾問我怎麼長公主那點小小的軍隊這麼快就打了進來。
他只是撐著最後一口氣替我安排,讓我離開京城,去他的老家。
我端坐在他面前,靜靜地看他安排。
崔沈說完後,叫我離開。
我卻始終沒有動。
「阿螢,你不必捨不得我。」
崔沈憔悴地勾唇,他想抬手摸我的臉,卻已經沒有力氣。
「老東西們不救我,那我就和他們魚死網破。」
崔沈閉上眼,外面傳來腳步聲。
他嘆了口氣,輕聲道。
「陛下的人要來接我了,在我說出全部事實之前,阿螢,我希望你平安離開。」
我終於站起了身,走到崔沈面前。
「郎君,陛下那邊不用你說了。」
崔沈真的是病了,他這麼敏銳的人,居然聽不懂我話里的意思。
只是睜著眼睛,呆呆地問我為什麼。
「長公主如今已經在拿著冊子抓人了。」
我坐到崔沈身邊,看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
「阿螢,你背叛我。」
這些天,我給他下了不少迷藥。
他早就不能再起身了,只能躺在床上,無助地望著我。
「為什麼?」
他不解。
一朵孱弱的小白花,究竟怎麼暗害了他。
「我是鄭玉的妹妹。」
崔沈突然哭了,他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
他長相俊朗,即便如今病入膏肓,也仍舊有一副病美人的風韻。
「鄭螢,別告訴我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崔沈一字一句,血從他的齒縫流出。
屋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知道前方等待崔沈的會是什麼。
那些老頭在牢獄中被打得屎尿淌了一地。
說句實話,我不忍心看見崔沈那樣。
「有一些真情的。」
我俯身上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白綾。
當年他如何勒死鄭玉,如今我便如何勒死他。
「你做我的郎君做得很好,但是很可惜,你愛的人不是真的我。」
假設我陰暗的內心被他所知曉,恐怕崔沈會第一時間避之不及。他愛的自始至終,只是我的畫皮。
「郎君,這是妾身最後一次幫你。為求解脫,只好將你勒死。」
我沒有鬆手。
感受著崔沈在我手心裡掙扎,一如當初鄭玉在他懷中一樣。
我們都親手勒死了愛人,直到最後一刻,崔沈都不曾閉上眼睛。
有一行黑血從他眼中流出,我讓丫鬟把他抬起,掛在了房樑上。
他的罪名是造反,御林軍手裡的紙條便是鐵證。
大概因為這是我親手殺掉的,我看著他,反而不害怕。
沒有像看見鄭玉屍體那般,渾身發抖,耳鳴聲連綿不絕,就連心臟都在抽搐。
當時的我強撐著走下喜轎,割開連接鄭玉的喜帶。
世人都嘆我的無情,但若是他們能夠看清人心,便能知曉我的表演有多拙劣。
房門被眾人匆匆推開,長公主沖在最前面。
她沒能親手殺掉崔沈,頗為遺憾。
「我替她報仇了。」
我伸出自己殺死崔沈的手,大抵是過於興奮,就連胳膊都忍不住顫抖。
長公主望著我,卻透過我的眼睛在看向別人。
「鄭螢,你會不會後悔。」
我跟著長公主往外走, 沒有再回頭看崔沈一眼。
「多謝殿下送的鞋襪,很暖和。」
潮濕的鞋襪再漂亮再怎麼合腳,那也是濕的。
那日在上林苑,長公主打我之前,特意命人幫我換上了乾淨溫暖的鞋襪。
我那潮濕的鞋襪被她丟到角落, 長公主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髮。
她對我說抱歉。
「這會很疼的。」
「不會比鄭玉疼。」
說起鄭玉,長公主垂眸落下眼淚。
她輕輕將眼淚往上擦,眼中光芒不曾暗淡。
「她是為百姓犧牲。」
長公主比如今的天子更適合做皇帝, 她在認識鄭玉的第一天就意識到了自己身為皇親的責任。
她欣賞鄭玉,不惜讓朝臣詬病女子參政,也仍舊要幫她推行新策。
一開始長公主也會懷疑自己,她只是公主, 即便再有才幹, 也是小小女子。
是鄭玉握著她的手,擲地有聲地告訴她。
「此番天地需要拯救, 哪裡能拘泥於男女之身。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只要有能力, 女子又如何?」
「在我之前, 史上從無女官, 可日後勢必會有千千萬。」
「公主,為何不在史書上留下女帝之名,叫日後有才能女子皆以你為榜樣呢?」
長公主為鄭玉說服, 同我一樣, 被鄭玉牽著手, 踏上了理想之路。
「皇上怎麼不在殿中?」
長公主微微抿唇,看向宮外。
「我這位皇弟說什麼都要縱情山水, 讓朕收拾這個爛攤子。」
我不知怎的,體內升起滾滾熱流。
與有榮焉四個字, 恰合我此刻心境。
「那我能幫陛下做什麼?」
「自然要做鄭玉未完之事,只是在這之前,有件事交給你來辦。」
「女官鄭玉為國獻身,朕決議替她修建陵墓,以首輔的規格。鄭螢,朕要你為她撰寫墓志銘, 刻於石碑上流傳千古。」
番外
我離開京城的時候,恰逢艷陽高照。
我為鄭玉改了不下百遍墓志銘, 卻終究在最後一句話上難以抉擇。
以我的私心, 我的確很想將我和她的關係寫在上面。
可又轉念一想, 鄭玉對我恐怕並無多少印象。
她估計都沒想到,我會站出來替她報仇。
畢竟穿越之後, 我們鮮少交流。
我騎馬走過上陽坡的時候,看到許多寒門學子們在河邊念書。
世家大族被女帝一一剷平,幾近誅滅。
官場壟斷自然也隨之瓦解。
可僅僅只是拯救讀書人還是不夠,女帝正在照著那本冊子一一改革。
例如設立三權分立, 開放外貿等等。
事情還有許多, 等我刻完墓志銘還有得忙。
我終於是站在了她的石碑前,望著最後一句空白處失神。
天色漸暗,我仍舊想不出來, 唯有引用前人那句。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唯有此言,能表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