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還是我來吧。」
「媽,你歇會兒,這點事我能做好。」
我媽似乎還是不太放心,就站在廚房的後門口看我擇菜。
「秋秋長大了,可以幫媽媽分擔了。」
我嘆了一口氣,「媽,我只是幫你擇菜而已。」
「丁淑敏那天的話提醒我了。」我媽話鋒一轉,突然提起丁淑敏,「要是我突然不在了……你們該怎麼辦。」
「我現在一點都不擔心了。」
「因為秋秋你啊,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讓我操心的孩子。以前我忙著幹活,那么小的你都能夠把自己和冬冬照顧好。」
我媽用手比畫了一下,「秋秋從小就像個大人一樣,什麼都不怕……如果,如果……」
她突然哽咽了一下。
我的眼眶也跟著一酸,強裝鎮定,「媽,我從來沒怪過你呀,我一直都過得很幸福。」
是的,我一直都過得很幸福。
就算在那個平常的日子裡,我爸拖著行李箱離開,我也未曾掉過一滴眼淚。
就算我媽日夜在街頭風吹日曬,手指通紅凍得生瘡,妹妹在家裡號啕大哭,我也沒有絕望過。
就算同學罵我是沒爸的孩子,我也只是拿起紙團扔向這些不禮貌的人。
只是,因為我一直都很幸福,被媽媽細微的愛無處不在地包圍。
是擋在我面前的瘦弱身影,是捂住我雙耳不聽我爸辱罵的雙手。
是偶爾一頓算不上豐盛的熱飯,是聽得生了繭的嘮叨,是半夜不放心的開門。
她的愛好小,好小,既不華麗,也不盛大。
但她的愛好多,好多,多到我用畢生所學都表達不完全,用一生去回憶都不夠。
所以,她不能死。
我不能讓她死。
14
白菜已經撿了一大把,我正準備起身時。
腳後跟突然一痛。
低頭一看,卻見一條手腕粗的蛇正盤踞在我的腳邊。
我媽驚呼一聲,我順勢抬腳,那蛇便飛快地溜走了。
「媽,沒事,別擔心,我先沖洗一下。」
可能只是誤闖入居民區的無毒蛇罷了。
等待我沖洗好後,我媽和冬冬都圍在了我面前。
我媽扶著我的腳端詳著,傷口發紅,腫脹出一個小包。
她眼圈慢慢紅了,眼裡的心疼都要溢了出來。
「媽,別擔心,不一定有毒。」
「冬冬,幫我——」我話音未落,便見我媽低頭將嘴貼在了我的傷口處。
我幾乎目眥欲裂,「媽——」
「媽!不要!」
林冬不知所措,「媽,媽,你不能咬姐姐啊。」
不是的。
不是的。
不是的。
林冬你錯了。
大顆大顆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我渾身所有的力氣盡數流失。
絕望的情緒開始四處蔓延。
明明只要七天,只要撐過這最後幾個小時,術法便成了。
「媽,你不能咬姐姐。姐,怎麼辦啊?」林冬用力拉扯著我媽的身體,她卻紋絲不動,只是專心地吸著我腳後跟傷口裡的污血。
這不是因為殭屍嗜血的本能,而是一位母親下意識的愛。
我可以阻止所有的外在干擾,卻無法阻擋她的愛。
我媽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吸,最後吐出污血,毫不在意的擦擦嘴,「秋秋,不疼,小時候我們就是這麼處理的,只要吸出污血,就不怕了,媽馬上帶你去醫院。」
眼淚被我媽粗糙的手給擦去,她眼裡也溢出了點點淚花,「不疼不疼,媽不該讓你去摘白菜的,是媽不對……」
她絮絮叨叨地自責著。
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這根本就不是她的錯。
但此時再多想無用。
「冬冬,去冰箱把車厘子拿出來。」
林冬回神,飛快地去了廚房又回來。
我塞了一把車厘子到我媽手裡,邊哭邊笑,「媽,本來打算看完春晚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吃的。」
「我還解凍了一盤滷牛肉和肉丸,打算晚點再做個臘魚,炸個雞翅。」
「我們三個人,一起大口大口吃肉,膩了就吃車厘子,還有冰激凌。」
「今晚一定很熱鬧,外面放著煙花,我們在家裡吃著好吃的,看著電視。」
「只要過完今晚,明天就是新的一年。大姨二姨他們要帶著孩子來我們家做客,冬冬明年高考上大學,你也能輕鬆不少了。」
可惜,那樣的場景終究只能存在於幻想。
頭開始發暈,連呼吸都滯澀起來,我捂著胸口猛咳,咳到最後幾乎要吐出來。
我媽急著拍我的背,「秋秋,別說了,是我媽不好,媽不該不聽你的話非要種菜,是媽總是拖累你,是媽……」
「媽。」我無力地喊了她一聲。
眼前是她快速青白的臉,在那急劇消瘦、灰敗下去的臉上仍然掛著擔憂。
她的眸子還是那麼溫柔,裡面盛著滿滿的擔憂。
「媽,我好愛你啊。」
「我真的好愛你!」
「我愛你!」
「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
我撲進她懷裡,像個幼兒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孩童時她也是這樣抱著我,一下又一下地撫摸我的臉頰,好像疼痛就那麼飛走了。
可是為什麼我還是這麼疼?
「媽,你還有沒有什麼心愿?」
「秋秋,這孩子說什麼呢?」我媽的眼淚濺了出來,她甚至找補般的笑了一下,「我的心愿都已經實現了呀。」
「把你們撫養長大,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啊。」
轟的一聲,遠處煙花突然升空。
夜幕被流光一樣的煙花碎片染亮,新的一年正大踏步而來。
可媽媽卻要被永遠的留在這一刻。
我的心更猛烈的劇痛起來,比進行術法,被抽走二十年壽命那時還要劇痛。
心如刀割。
「媽,把車厘子吃了吧,我特意買的,好貴呢。」我哽咽道。
我媽給我和林冬分別塞了一顆車厘子到嘴裡,最後才是自己。
她鼓起腮幫子慢慢咀嚼著,隨即眼睛眯了起來,「秋秋,好甜,真的好好吃。」
此時她沾了葷腥,術法即將失效,行將就木,哪裡能品嘗得到味道?可她卻看起來這麼高興。我實在不該繼續流淚,可為什麼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媽,我去給你燒一盤魚吧。」
林冬早就被嚇壞了,此時聽我喊她才總算回神,哭著給我的傷口噴了酒精,貼了創可貼,扶著我去了廚房。
「你去陪陪媽。」我叮囑道。
我媽最疼林冬,最後的時間就留給她們吧。
廚房裡,只剩下我一人。
熱鍋冷油,蒜子生薑尖椒花椒一起下了鍋。
嗆人的油煙立刻就布滿整個空間,我的眼淚又被激了出來。
廚房外,我媽正在叮囑林冬要好好學習,好好聽我的話。
臘魚下鍋,不多時便被煎得雙面焦脆。
水沿著鍋邊一圈,我蓋上鍋蓋,坐到板凳上,把自己抱成一團。
熱湯在鍋里翻滾出咕嚕聲。
外面我媽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
林冬終於放聲大哭出來。
二十四歲這年的除夕,我沒媽媽了。
那盤香香辣辣的臘魚她也沒吃上。
15番外
整理我媽遺物時,在柜子的底部發現了我媽前些天寫的小本子。
最上面是各個銀行的銀行卡密碼和金額。
然後是一條條注意事項。
天晴時要記得把被子拿出來曬曬,要開窗透風。
雨天記得關窗,以免受潮。
少吃外賣,早睡覺。
諸如此類的一條條,列了一整面。
然後是給林冬的信。
大致內容是學習為重,上了大學也不能鬆懈,多向姐姐學習。
信中她細數林秋的各類壞習慣,偏離主旨數次,導致這封信寫了足足三面那麼多。
最後是寫給我的信。
她寫:秋秋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從小就沒跟著我過過好日子。
她寫:別恨林曉海,他畢竟是你爸。
她寫:世界上和你最親的還有林冬,姐妹兩人要互相扶持。
笨拙的字體歪扭著拼成一個個句子,寫了足足七八頁之多,好像要把這輩子所有要說的話都寫進去。
她好像知道自己快死了。
發現這個事實時,我忍不住雙掌捂住臉再次啜泣起來。
是啊,我媽那麼聰明,那麼細心,又怎麼會沒有發現自己的異樣?
她沒有體溫,沒有呼吸,沒有味覺,哪裡是生病了那麼簡單?
她只是溫柔地笑著,注視著我和林冬,陪我們走完這最後七天,然後不留遺憾地離開。
我問林冬,「你說媽去世前真的嘗到了車厘子的味道嗎?」
「吃到了,媽說好甜好甜。」
「那就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