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侯府當了十年的丫鬟,只因小姐丟了一支桃花簪,我便被逐出了府。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我本都要放下與侯府的恩恩怨怨。
不承想,一日夜裡,侯府小姐竟狼狽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懇求我收留她。
她被夫家休棄了。天地之大,無處容身。
如今,我成了她唯一可投奔的人。
1
我十一歲那年,我娘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
而在這之前,我爹已經親手溺死了四個女嬰。
我這遲來的弟弟被爹娘寄予厚望,乃至覺得寒酸的家境配不上他們金貴的兒子,逼著我賣身為婢,進了定遠侯府。
我背著一個小包裹離了家,裡面只有兩塊餅子和一套換洗的衣物。
高門大屋,庭院深深,一待就是十年。
我伺候的主子是侯府的四小姐,比我小六歲。四小姐雖是庶出,但她的生母徐氏有傾城之姿,深得侯爺喜愛。她也跟著沾了光,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
那時四小姐年幼,天真爛漫,單純到有些發傻。她很依賴我,一口一個「寶兒姐」喊著,常與我同吃同住,令其他丫鬟眼紅。
寶兒,是她給我取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叫趙棗夭,音同早夭。我的生身父母一度認為我占了他們生兒子的「份額」,殷切地盼著我趕緊夭折。
我在侯府不愁吃穿,還攢了一筆銀子。
順便一提,這些年,我一分錢都沒便宜我爹娘。
我爹來鬧過。但我買通了府里的一位人高馬大的家丁大哥,讓他帶著棍子把我爹堵在了巷子裡,放了一通狠話。
我爹欺軟怕硬,被這熊一樣的家丁大哥嚇破了膽,自此再也沒找過我的麻煩,權當我死了。
在侯府的日子曾經很快樂,令我一度忽視了在這深宅大院中,最經不起考量的就是人心。
四小姐十五歲那年,侯爺給她定了一門親事,許下了梁尚書家的二公子。
四小姐好奇這位梁二公子的長相,派我打聽其行蹤許久,終於成功安排了一場「偶遇」。
梁二公子生得儀表堂堂,溫和儒雅。與四小姐相見恨晚,互訴衷腸後,送了她一支「桃花簪」。
那簪子不是什麼稀罕物,我在西巷的首飾鋪子裡瞧見過。
可少女懷春,無處話相思。四小姐把這「桃花簪」看得比命重,天天握著簪子對鏡偷笑。
結果沒多久,「桃花簪」不見了,四小姐認定是我偷的,賞了我三十大板。
我被當眾褪下褲子,趴在了長凳上。板子實打實地落下,像是用刀背拍打案板上的肉餡,發出一道道悶響。
小姐坐在屋內,側身對著我,陽光照不進屋內,她的雙手藏在桌下的陰影里,抖得厲害。
我倆之間只隔著一道門檻,卻如隔天塹。
那天我沒認罪,也沒求饒,生挨了十幾板子後昏了過去。
四小姐到底沒忍心打死我,讓家丁們停了手,但此事終歸傳得不太好聽。
最後,侯府的長公子做主,把我逐出了府。四小姐給了我一百兩銀子,又補償般地消了我的奴籍,還了我自由身。
我算是因禍得福。帶著一身的傷和滿滿當當的銀子,來到了遂州的平安鎮,開了個茶肆。
一晃五年過去了,侯府中的種種,已成前塵往事。那些個笑過的、哭過的日子,也漸漸褪了色,恍若黃粱一夢。
然而一天夜裡,我剛關了店門,忽然聽得門外有人喚我的名字。
扒著門縫一看,白慘慘的月光下,一女子緊緊抱著包裹,渾身濕漉漉的,活像個水鬼。
她高了,瘦了,髮髻飛散,衣衫上滿是泥點子,再無往昔的風光。
可我仍一眼認出,她就是我看著長大的侯府四小姐,衛寧瑤。
2
衛寧瑤似是怕極了,不停東張西望,顫顫巍巍地喊著:「寶兒,寶兒,求你開開門,救救我……」
萬籟俱寂,她的聲音在空蕩的大街上顯得格外清晰。我的手搭在房門上,心跳如雷,遲遲沒有打開門扉。
我本以為自己早就釋然了,然而如今再見衛寧瑤,回憶驟然如潮水湧上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依舊是一人在屋內,一人在屋外,只不過哭的人變成了她。
她很快脫了力,順著門一點點跪了下來,斷斷續續地抽泣著,像極了快要斷氣的貓崽子。
我終於忍不住打開了門,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喉間哽著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口,只默默讓出了一條路,示意她進屋。
燭光昏暗,我與她對坐桌前。她仍在發抖,抓著包裹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良久後,她突然掩面失聲痛哭,語無倫次地說:
「寶兒,我被休了,他們都要我死……」
我從她破碎的話語中拼湊出了原委。
在我離府後的第二年,她如願嫁給了梁二公子為妻,還帶上了身邊的丫鬟碧桃當陪嫁。
然而,沒多久,碧桃就爬上了梁二公子的床,還有了身孕。衛寧瑤再氣惱,也根本擋不住碧桃母憑子貴,一步步被抬成了妾室。
於是她迫切地想要個孩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藥湯子,軟硬兼施地想讓梁二公子多留在她的房裡。
可她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
時日一長,梁二公子到底厭倦了她,揭下了謙謙君子的假面,露出了貪色薄情的真面目。一個又一個新人進了府,個個有姿色有手段,哄得梁公子心花怒放,將正妻拋之腦後。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婆母也愈發看不上她。一是她無所出,二是她性子軟弱,鎮不了後宅。
婆母將梁二公子沉迷美色,荒廢學業全怪在了她身上,隔三岔五就要敲打她。
衛寧瑤鬱悶無助,想與人傾訴,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身邊早無可用之人。
她的娘家,定遠侯府,成了她最後的靠山。
然而,半年前,噩耗傳來,衛寧瑤的生母徐姨娘與馬仆有染,被侯爺捉姦在床。
侯爺盛怒之下,命人將其亂棍打死。
衛寧瑤得聞此事時,徐姨娘已經成了亂葬崗里的一捧枯骨。
緊隨其後的,是梁家的一紙休書。
她嫁入梁家五年,臨了如喪家之犬被踢出了府門,連細軟都沒來得及收拾,只帶走了幾件舊首飾。
定遠侯府不要她這個「丟人現眼」的女兒,扔給她一條白綾,讓她自行了斷。
可她才二十歲啊,她還不想死。
於是她逃了,用了最後的傍身錢,一路磕磕絆絆地找到了這座小鎮,來投奔我。
我聽到此,只默默端來了一盤糕點,看她迫不及待地抓起塞進嘴裡,終於問出了口:
「為什麼是我?」
3
為什麼是我呢?
為什麼你會來投奔我?為什麼你認定我會留下你?
為什麼你覺得,那支桃花簪是我偷的?
衛寧瑤愣住了,嘴裡含著糕點,怎麼都咽不下去,眼淚大顆地砸在桌上,聲淚俱下地懺悔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我該帶著你的,不該是碧桃,該是你的,我怕你跟我搶二郎,才……」
她終於說出了實情。
原來,當年徐姨娘屬意讓我當衛寧瑤的陪嫁丫鬟。在徐姨娘看來,我是侯府中為數不多真情實意護著她女兒的人,入了梁家,也會成為衛寧瑤的左膀右臂。
可碧桃趁機嚼舌頭,說是我的模樣不賴,還歲數大,心眼多,都能哄得挑剔的大夫人心花怒放,全然不顧大夫人跟徐姨娘一向不對付,怕不是要跟主子爭寵。
這話在衛寧瑤心裡埋下了疙瘩。於是她瞞著我,帶上碧桃,又偷偷私會了梁二公子一次,想探探口風。
豈料梁二公子突然問了句,一直跟著她的那個高個子小丫鬟哪兒去了。
衛寧瑤如臨大敵,回到府中茶飯不想,左右接受不了我與她共侍一夫。
在她看來,我定然是借著傳信的機會,跟梁公子眉來眼去了。她一向待我不薄,我卻背叛了她,令人不齒。
於是她想了個「高招」,那便是汙衊我偷了東西。只要我有了污點,就再也沒資格當她的陪嫁丫鬟,登梁家的高門。
「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衛寧瑤泣不成聲,「我不知道三十板子會打死人,我也不知道長兄他會執意將你趕出府去……」
我良久無言,只覺得荒唐極了。
不知道,好一個不知道。
我在挨那頓板子的時候,一直在想究竟是誰陷害了我。我懷疑了很多人,唯獨不願意相信這是衛寧瑤的「殺威棒」。
可等我被逐出侯府,衛寧瑤又追上來塞給我銀票以及我的身契時,我就明白了。她早就知道我是冤枉的,她心中有愧。
十年啊,我們朝夕相伴整十年。她是我的主子,我的小姐,也是我的命根子、眼珠子。
我看著她長大,把她捧在手心裡小心呵護著。她會在我生病時落淚,會在旁人苛責我時義憤填膺。她還會甜滋滋地喊我「寶兒姐」,與我親密無間地坐在石階上分一塊點心,雷雨夜時抱著我的胳膊酣睡,有什麼好東西都會第一個想到我。
她像是上天給我的恩賜,令我無法自抑地從她身上謀尋「家人」的影子。
我曾對她推心置腹,我能毫不猶豫地為她去死。
結果到頭來,她為了一個只見過幾面的男人,就棄了我?
你現在叫我怎麼辦?想著你已經過得很慘了,也算遭了報應了,然後與你重歸於好,把你好生請進家來,繼續當伺候你的小丫鬟?
怎麼可能呢?
我若是這般輕而易舉地原諒你了,我這條命就更輕賤了。仿佛我依舊是爹娘嘴裡的「賠錢貨」、活該早夭的雜草、被棄如敝屣的賤婢,配不上「寶兒」這個名字。
可,不是這樣的,也不能是這樣。我半生流離,卻不曾行差踏錯過半步,只圖以真心換真心。
我不該被如此對待。
4
我只留了衛寧瑤一晚,天亮後給了她一些銀子,讓她自己討活路去。
這幾年不太平,陛下屢屢削藩,惹得各地頻起叛亂。今天這個侯反了,明天那個王又開始招兵買馬了。
我為了打點各路英雄好漢花光了積蓄,著實拿不出太多錢了。但倘若衛寧瑤能省著點花,找個漿洗之類的活,足夠她過上大半年。
衛寧瑤抹著眼淚接下銀子,形單影隻地離去,不時回頭望一眼,見我始終沒有挽留她的意思,落寞地加快了腳步,消失在街口。
這時,我店裡的夥計來了,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好奇地問:「掌柜的,那姑娘是您什麼人啊?瞅著不像咱平安鎮上的。」
我輕描淡寫地說:「是我遠房表妹,我與她並不熟絡,給點錢打發了。」
其實我有些在意衛寧瑤是怎麼找到我的,畢竟我只是在很多年前,無意中與她提了一嘴平安鎮。
平安鎮是我祖母的老家。幼時,我娘沒有奶水,我爹又嫌我是個女兒,甚至不願多看我一眼。是祖母用一勺勺米糊把我喂大,將我摟在懷裡,哼著歌哄我入睡。
祖母是遠嫁到北方的。她說,她出生在一個叫「平安鎮」的南方小鎮子上。平安鎮原本很窮,但自打它被划進了武威將軍沈成蔭的食邑,就行了大運。
武威將軍親自帶著百姓們種茶葉、修河渠,令家家戶戶足食豐衣。祖母年輕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跟一群採茶女挎著茶簍,踏著歌,在山明水秀間取下染滿晨露的新芽。
祖母操勞了一輩子,最終積勞成疾,早早去了,臨了仍念叨著這回不去的故鄉。
於是,我決定替她回到這裡,開起茶肆。如若世上真有魂靈,但望清茗為魂引,故人入我夢。
衛寧瑤的到來像是吹落茶水中的樹葉,我將它挑出,這事就可以掀篇了。
可我心裡總忽忽悠悠的,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帳算錯了好幾次,最後泄氣地把算盤一扔,喝點小酒早早歇下了。
哪知禍不單行,第二天一大早,我剛出門伸了個懶腰,突然瞥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四面以絲綢裝裹,一看就是大戶人家。
須臾,馬車停在了茶肆門前,一位身著青衫的公子下了馬車,待我看清那公子面容,頓時如遭雷擊,僵在了原地。
是定遠侯府的長公子,衛元鴻。
四目相對,我已避無可避,不由緊張到額角冒汗。衛元鴻卻平靜如初,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我一瞬,輕聲道:
「掌柜的,要一壺明前茶,一顆軟松糖。」
我硬著頭皮將他迎入屋中,張羅夥計趕緊去買軟松糖。
衛元鴻靠窗坐定,搖著摺扇,眸光始終釘在我的身上,抿唇似笑非笑。待我忙不迭地將茶水端了上來,他忽然問我:
「寶兒姐,你見過寧瑤了吧?」
5
我手指一抖,強穩下心神,為他斟茶:「四小姐嗎?多年未見了。」
衛元鴻卻笑出聲來,語氣頗為無奈:「你果然還是如此……罷了。」
說著他拿出一錠碩大的銀子放在桌邊,「拜託了。」
我看著那閃閃發光的銀錠,頓感一個腦袋大成了倆。心想,這對衛氏兄妹可真是盯著我一人禍害啊!
我招誰惹誰了?
衛元鴻比我小兩歲,可他天生聰慧,性子沉穩,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反倒像是我的長輩。
直到有一天,出了一樁「小事」。
那年,京都暴發了時疫,我為了防患於未然,煮了一大鍋能散寒強體的草藥湯,讓衛寧瑤喝。
她嫌苦,被我追得滿府跑,就是不喝,恰巧一腦袋撞上了偶然路過的衛元鴻,吵著讓他「評評理」。
哪知衛元鴻為了教導衛寧瑤良藥苦口,直接拿過藥碗,豪邁地一飲而盡。
衛寧瑤目瞪口呆,只能學著他的樣子,又盛了一碗猛地灌進嘴裡,苦得跺腳掉眼淚。
我急忙拿出一顆軟松糖塞進她嘴裡。這是她最喜歡的糖果,我的袖子裡時常備著幾顆,一旦她鬧小脾氣,就拿糖果哄她開心。
衛寧瑤吃了糖,終於舒展了眉頭。我剛想誇她幾句,就聽衛元鴻突然顫聲說:
「寶兒……也給我一顆糖……」
然後不等我反應過來,他扶著樹哇地吐了一地。
許是因為被我看到了難堪的樣子,從那時起,這位衛大公子在我面前不裝了,時常跟著衛寧瑤一起喊我「寶兒姐」,狐狸似的眯著眼,笑看我羞紅臉。
可當初也是他執意要將我逐出府。哪怕大夫人都於心不忍,說我在侯府待了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依然命人把我扔了出去。
我著實想不通自己何時得罪了他。但不得不說,若不是他將我攆出府,我哪能過上如今的自在日子?
「這銀子我不能收。」我斷然拒絕,「衛大人,無功不受祿。」
衛元鴻凝視著我,眸光炯炯透著一抹懷念,令我渾身不自在。
良久,他低嘆一聲:「罷了,能見到你,我就滿足了。等我忙完公務,再來與你商議……一件要事。」
說罷他起身離去,桌上的茶分毫沒動,杯中的茶葉隨著屋外的馬車遠去聲微微搖晃。
我發了好一陣子的呆,直到買糖的夥計回來,才意識到剛剛不是在做夢。
難不成,當初他是故意放我走的?
我坐下,就著茶水吃著軟松糖,心想,若真是如此,我還欠衛元鴻一聲謝謝。
哪知我這廂還沒感慨完,就聽我那夥計突然說了句:
「哦對了,掌柜的,我剛買糖的時候,看見你表妹了!她不知怎的跟布店的何掌柜起了爭執,被打了好大一個嘴巴子,坐在地上嗷嗷哭。嘖,可憐見的。」
我頓時被噎得咳嗽不止,好懸沒丟了老命。
不是,這衛寧瑤剛來平安鎮一天,就被人打了?
她是一種很容易倒霉的大小姐嗎?
6
我發誓我只是好奇,想去湊個熱鬧。
等我撥開人群來到布店門前,布店的女掌柜正指著衛寧瑤罵得吐沫星子橫飛。
「臭不要臉的狐媚子!怕不是從哪個窯子出來的吧?跑我們平安鎮勾引男人來了!」
衛寧瑤坐在地上,臉上頂著個紅彤彤的巴掌印,哭得梨花帶雨,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血口噴人!」
這女掌柜叫何蓮,確實不是個講理的人。她生得高大,干起活來是一把好手。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的右臉上有一大塊青色胎記,令她成了許多男子和頑童口中的「青面夜叉」。
何掌柜的夫君是入贅的,名叫劉大。他倆只有一個女兒,隨了何掌柜的姓,叫何小花,今年十二歲,被何掌柜寵若掌上明珠,早早送進了私塾。
然而,劉大卻不是個安分的。他身材短小粗胖,平日裡遊手好閒還好色,看見個女的,眼珠子就黏在了人家身上,渾身上下透著齷齪。
可就這麼個人厭狗嫌的男人,在何掌柜眼裡竟成了「天仙」。她固執地覺得,都是外面的女人在勾引她家夫君,跟只護崽的老母雞似的,撲棱著翅膀敵視所有女子。
久而久之,沒幾個女人敢去她家布店買東西了。布店生意不好,何掌柜就更加暴躁,街邊的母狗都得被她踹一腳。
也就是說,衛寧瑤這是在整個鎮子上,精確地找到了一家最不該沾邊的,惹了一身騷。
何掌柜越罵越起勁,仿佛衛寧瑤真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然而我聽了一耳朵,發覺衛寧瑤只是在布店門前站得久了些,問劉大布店招不招短工罷了。
圍觀的百姓們議論紛紛,不乏有人露骨地對衛寧瑤評頭論足。衛寧瑤無措地左顧右盼,狀似想找人替她做證,神色惶恐。那些個吐沫星子像是一把刀,活剮了她這自幼被教導三從四德的大家閨秀。
最終,她絕望地一躍而起,衝著不遠處的木頭樁子一頭撞了過去!
我看不下去了,擋在木頭樁子前按住了她的腦袋,罵道:「不爭氣的蠢東西,想死死遠些,別濺我一身血!」
她猛地抬起頭來,慘白的小臉迅速漲紅,咧開嘴哇地哭了出來:「寶兒姐!她,她……」
「閉嘴!」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哭哭哭,我的財氣都要被你哭沒了!我怎麼教的你?你全忘了?嗯?」
衛寧瑤戰戰兢兢地捂住了嘴,憋得一抽一抽。
我擼起袖子,衝著那正叉腰使橫的何掌柜,一個箭步,掄圓胳膊,照著何掌柜那半張好臉扇了下去!
何掌柜被我打得「啊」的一聲躺在了地上,左臉紅右臉青,當真是奼紫嫣紅。
我活動了一下手腕,瞥向看傻了的衛寧瑤:「我再教你一次,這回你給我記住了。這世上沒什麼比活著更要緊的。倘若真活不下去了,也不能空手走。人來世上一趟,不是為了吃虧的。先把仇人宰了,再到閻王爺那兒討公道去!」
爾後我清清嗓子,氣運丹田,先指著縮在人群里的劉大罵道,「呸!就你這種爛泥地里的矮倭瓜,歪嘴破痰盂,盛了二兩尿倒是灑出來照照,別看見個女的就淌著哈喇子湊近乎,你配嗎?!」
然後對著跳起來想還擊的何掌柜又是一巴掌,「瞎眼瞎心的傻老娘們兒,也就你把這歪瓜裂棗當成個寶!天底下男人死光啦?沒男人活不了啦?養他有個屁用,養條狗還能看家護院呢!養他只能丟人現眼!」
我可不是想替衛寧瑤出頭,而是忍何掌柜和劉大許久了。
前年我去他家布店買布,劉大竟趁著何掌柜不在,問我獨守空房寂不寂寞,還想摸我的手,氣得我抬腳踹得他滿地滾。
哪知劉大事後倒打一耙,跟何掌柜說是我勾引他。何掌柜這沒腦子的跑來砸我的茶肆,我們兩家的梁子也就這麼結下了。
所以,擇日不如撞日,來都來了,總得罵爽了再說!
7
我跟何掌柜打得昏天地暗,飛沙走石,無人敢拉架。劉大那個大窩囊廢當起了縮頭烏龜,而衛寧瑤這個小窩囊廢只知捂著心口悲戚地喊:
「別打了,你們別打了,寶兒姐姐……」
最終,這場戰役以我揪下了何掌柜的一撮頭髮,她扯爛了我的袖子而告終。
衣服隨時能重做,頭髮可得養上一年半載。
是我贏了!
我趾高氣揚地得勝而歸,衛寧瑤在我身後小步緊跟著,一路跟到茶肆門前。
我詫異地回頭問她:「你跟著我做什麼?」
她的大眼睛忽閃著,滿是討好的意味:「趙掌柜,你缺不缺長工?我不要工錢,管吃住就行……」
我被氣笑了:「你這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能做什麼?」
她的眼眶又紅了,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寶兒姐,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又得罪了人,我怕他們欺負我……寶兒姐,我給你當牛作馬都行……」
她哭得我腦仁疼,堵住了所有拒絕的話。
我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侯府里養的一隻貓。那是只黃色的小貓崽,被母貓拋棄在了侯府附近的巷子裡,恰巧被散學歸家的衛元鴻瞧見,抱回府養在了書房裡。
豈料有一天,侯爺也不知發什麼邪火,非說衛元鴻養貓是玩物喪志,趁他不在家,著人把貓丟了出去。
衛元鴻回來後也沒多說什麼。可有一次,我出門買東西時,無意中瞧見他在附近的小胡同里翻開雜物,小聲「喵喵」叫著找貓。一抬頭與我對上了視線,頓時尷尬到漲紅了臉。
可惜,他終究沒能找回小貓。當年冬日,我在侯府的後巷子裡看到了小貓的屍體,它瘦骨嶙峋,身上還有被野狗啃食的痕跡。
我偷偷把小貓的屍體抱了回來。衛元鴻在書房外的大樹下挖了個坑,把小貓葬了,還陪葬了一個藤球和一把魚乾。
那天衛元鴻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只是等埋完小貓後,他突然問我:「寶兒姐,你說,這狸奴在外頭都能活得好好的,怎麼就它活不下去了呢?」
我答:「因為外面的是野獸,家裡的是家畜。家畜到了外面,活不下去的。」
想至此,我鄭重其事地對衛寧瑤說:「衛寧瑤,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也不是我的小姐了。你可以跟著我,但我不會慣著你了。」
深宅大院裡出來的女人,大多都被馴服成了家畜。一旦離了家,就會令無數野狗伺機而動,將她分食。
我到底動搖了。想著,衛寧瑤曾給了我安樂富足的生活,哪怕最終落得兩兩難堪,那十年的好日子也是真的。
而且,同為女人,我應當拉她一把,起碼叫她度過寒冬。
8
於是兜兜轉轉,衛寧瑤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在茶肆打雜。
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確實想盡所能做些事情。一大清早,她提了一桶水,踉踉蹌蹌地往後院走。就這麼點距離,她歇了三四回,還灑了半桶水。
店裡的夥計看不下去了,趕忙搶過水桶:「衛姑娘,你這活乾得,不如不幹。」
衛寧瑤的鞋襪全濕透了,尷尬地搓搓腳,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坐在櫃檯後,沖她一招手,開口問道:「還記得怎麼打算盤,看帳本嗎?」
她怔住,遲疑地點點頭:「記得一點,但是五年沒碰算盤了……」
我又問:「我記得你繪得一手好丹青,不知生疏了嗎?」
她面露尷尬:「已經許久不畫了……」
「那詩賦呢?」我微微蹙眉,「插花、焚香呢?」
衛寧瑤恨不能將腦袋埋進胸脯里:「寶兒姐,自打我嫁入梁家,琴棋書畫全都荒廢了。我,也沒時間讀書……」
我打斷了她:「那你終日忙什麼呢?執掌中饋?還是打理你的陪嫁鋪子?」
她心虛地支吾著:「中饋是大嫂嫂在管……我,我忙著……忙著……」
她說不出口,可我已能猜出一二,無非就是忙著喝藥湯,被婆母挑理,坐在屋裡悲春憫秋,聽後院裡的小妾們聒噪,然後等她那便宜夫君回來,求他「賜」個孩子。
我將算盤推給她:「明天之前,把這半年的帳算完。我會來查,一處錯處,扣一日工錢。」
她脫口而出:「我不行……」
「為何不行?」我不悅地皺起眉頭,「當姑娘時做得,嫁了一次人就做不得了?沒這種道理。」
「不行」「不可以」「不對」,諸如此類的話,在她嫁作人婦的這五年里,定然聽了不少,以至於把她從內到外腌入了味。
現在,該給她散散味了。
9
衛寧瑤熬了一夜,終於把帳算完了,惴惴不安地交給我。
我大致翻了翻,覺著沒什麼大紕漏,隨口誇獎了她一句:「這不是做得很好嗎?當年,夫子常誇你聰慧……」
話沒說完,衛寧瑤突然又開始吸溜吸溜地哭鼻子:「已經許久無人誇獎我了……」
我「嘶」了一聲,轉身拿來軟松糖:「吃吧,獎勵你的。」
她頓時感動到哭出了「吭哧吭哧」的豬叫聲:「寶兒姐,你還記得我愛吃這個……」
我急忙擺手:「打住。這可不是特意給你買的。前些天你大哥來了,讓我照拂你,還想留銀子,我沒收。」
衛寧瑤愕然:「他,他能有這好心?不對,他怎麼知道我來這兒了!」
我哪知道!說實在的,我也覺得依著衛元鴻的性子,他確實不像為了衛寧瑤特意跑一趟的人。
衛寧瑤一連往嘴裡塞了三四顆糖,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對我說:「寶兒姐,我是不是有點用了?你能叫我留下來了嗎?」
我冷笑一聲:「這才哪兒到哪兒!收拾一下,跟我出去採買。」
近來南方頻降暴雨,糧價漲了不少,若是再起個戰事,怕是得餓死人,我得防患於未然。
我帶著衛寧瑤連跑了三個集市。臨回來時,她拖著一小袋糧,招魂似的有氣無力地喊我:「寶兒姐,我,我不行了……」
我左肩扛著一麻袋面,右手提著一筐菜,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女人怎麼能說不行!不行也得行!」
這時,街口突然掠過一隊人馬,馬蹄紛亂,濺起一片泥點子。
我倆下意識地抬頭望去,發覺隊伍最前方的正是衛元鴻。他騎著高頭大馬,神色嚴峻。
衛寧瑤連忙藏在了我身後,探頭探腦地小聲嘀咕:「怪不得呢。他肯定是有公務在身,順便來找我,我可不敢跟他回去……」
我則更加疑惑。平安鎮可是個小地方,能有什麼事值得這般興師動眾?
不料,翌日清晨,還真傳出了塌天的大事。
「不得了!掌柜的!壞了壞了!武威將軍府被抄了!」
我剛起床,被店裡夥計這一嗓子驚丟了魂,愣了好一陣子才追問道:「什麼罪?」
夥計慌張地說道:「聽說是謀逆叛國的大罪!」
我失魂落魄地扶桌坐下。當年我祖母時常說,武威將軍沈成蔭是個好官,百姓們也都對他敬愛有加,怎麼會這樣呢?
衛寧瑤也唏噓不已:「武威將軍可是軍功卓著的重臣啊,怎麼突然就倒了……莫不是朝中又有什麼大變數了?」
10
果不其然,武威將軍獲罪只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平安鎮山高皇帝遠,我們過了三個多月才得知,太子薨逝了。
陛下子嗣不豐,對太子寄予厚望。太子的猝然薨逝對他而言無疑是一記重棒,促使他近乎癲狂地肅清朝野,想給年幼的皇太孫鋪路,這才牽連了老臣武威將軍。
於是,那些個蠢蠢欲動的「侯」和「王」又要造反了,其中以皇四子晉王尤甚,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公然起兵。
不巧的是,晉王的兵正在遂州一帶。
這可就苦了遂州的平民百姓們。晉王先是強征糧草,後又強徵兵。不少人拖家攜口地想離開遂州,可晉王不放人,關了城門,又派士兵在必經之路上設了哨卡,估摸著是想拿老百姓當人質,令朝廷不敢下令強攻。
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晉王征了壯丁,就連剛到馬肚子高的劉大都沒落下。何掌柜帶著閨女哭天搶地,滿街打滾,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劉大被抓走。
我店裡的夥計想逃,結果被晉王的部下堵著必經之路給抓了,和其他試圖逃離的男子拴在一起,綁在馬屁股後頭,由當兵的牽著遊街。
路過茶肆時,小夥計哭喊著求我救他,被馬鞭抽得皮開肉綻。
我沒能耐救下他,唯一能做的,是給押送他的幾個兵塞了銀子,懇求道:「幾位兵爺,他是個老實人,就糊塗了這一次。求你們饒他一命吧。」
那些兵收了銀子,賊兮兮地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笑著把繩子鬆開:「行,給你這女掌柜一個面子。」
夥計到底被帶走了,但好歹暫時保全了一條性命。
我關了茶肆,用木板和桌椅擋住門窗。幸好店裡囤了不少糧食,不出意外的話能撐上一陣子。
夜裡,晉王兵出來偷雞摸狗了。依稀聽見犬吠,以及婦人的哀求啼哭聲。
衛寧瑤縮在屋內,戰戰兢兢地聽著外頭的兵荒馬亂,徹夜不敢安睡。捂著耳朵喃喃自語:「晉王……輸了才好,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突然,她又話鋒一轉,淚如雨下,「我果然命帶不祥。喪母,無子,如今又引得災禍上門……我,我合該被人休棄……」
我當即抬手給了她一個清脆的腦瓜嘣,罵道:「你腦子裡進馬尿了?這話誰跟你說的?你那前夫?
「照這麼講,你出閣前,闔家安康,你哥高中,府里的姨娘一個接一個地生。可等你嫁進梁家,禍事接踵而至。這到底是你的問題,還是他們梁家是吸福運的魔窟?」
衛寧瑤愣住,眨巴著眼琢磨了半天,傻乎乎地喃喃著:「對,對哦……」
我冷哼一聲:「我早就警告過你,梁家不是好去處,梁二更非良人,讓你多加斟酌。你倒好,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衛寧瑤急忙辯解道:「不,不是的!寶兒姐,我,我只是一時糊塗……」
「滾犢子!」我來了脾氣,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她小心翼翼地撓了撓我後背,我聳了一下,她便縮回手不敢吭聲了。
歇到後半夜,忽然傳來了敲門聲。衛寧瑤嚇得一激靈,緊貼在我的後背上。
我推開她,舉著柴刀,躡手躡腳地走向房門。
11
我沒敢點燈,借著夜色,依稀可見門外有兩道黑影。
敲門聲不疾不徐,聽上去不像是那群打砸搶的兵匪。我扒著門縫剛要往外看,就聽屋外人低聲道:
「寶兒姐,是我。」
我急忙推開門。衛元鴻帶著一名侍衛正站在門外。見到我後,當即摸出一枚腰牌,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裡,說:
「這是衛家的腰牌。若有人為難你,報我的名字。此外,我在客棧中留了人手,他們也認這腰牌。」
我急聲追問道:「遂州不安全,你有沒有法子送我們離開?」
衛元鴻面露愧色:「對不住,寶兒姐,我沒想到戰火會燒得這麼快,牽連到你。安心,很快就結束了。」
這話,意味著他並不打算將我和衛寧瑤送出去。我又問:「那你呢?你能全身而退嗎?」
他強擠出一抹笑來:「不用擔心我。過幾日我會著人送吃穿來。」
我無奈地點點頭:「好,我會照看好衛寧瑤的。」
他神情微僵,語氣也生硬了許多:「人各有命。寶兒姐,你顧全自己就好。」
衛元鴻沒有多逗留,步履匆匆地離去。
衛寧瑤躡手躡腳地走出來,聲若細蚊地問:「寶兒姐,長兄他沒說要綁我回去吧?」
我搖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問:「定遠侯府跟晉王的關係如何?」
衛寧瑤一僵,如實答道:「前年,三姐姐嫁給了晉王世子。」
我心裡咯噔一下。也就是說,現在定遠侯府跟晉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怪不得衛元鴻會出現在這裡,也怪不得他不想將我們送出去。
遂州內是晉王的天下。他站了晉王黨,自是覺得留在遂州最安全。
只是不知晉王叛亂,以及武威將軍的獲罪,有沒有衛家的手筆。倘若有……
我不敢多想。
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微。可我親眼所見,晉王的部下活脫脫一群城狐社鼠?。
而帶出這樣的兵的晉王,能是好人嗎?
到了後半夜,衛寧瑤到底撐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睡得很不安慰,眼角懸著淚,小聲呢喃著:
「娘……娘……別打我娘……」
我嘆了口氣,如當年一般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驅走夢魘。
我終是心軟了。她是我寵了十年的小姑娘啊!
我總是忍不住偏袒她一些。
12
數日後,大街上恢復了平靜,只是少了青壯年們,冷清了不少。
衛寧瑤起了個大早,殷勤地滿屋子亂竄。一會兒算算帳,一會兒整理一下架子。
我這個「僱主」莫名生出些「風水輪流轉」的快意。翻出瓜蹺著二郎腿,剛想哼個小曲,就聽啪嚓一聲,放在架子上的瓷瓶被衛寧瑤的袖子掃落,摔了個粉身碎骨。
衛寧瑤無措地看著滿地的瓷片,彎腰伸手就要撿。我大驚失色,魚躍而起抓住她的手,脫口而出:「小心手……」
轉念一想,不對,我心她幹嗎!忙數落道,「瞧你這袖子,也不知用襻膊綁一下。」
她倒是聽話,當即挽起了袖子,上頭竟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細長疤痕!
我心尖一跳:「這是怎麼弄的?!」
她囁嚅道:「這是婆母訓誡我……」
我頓時惱火不已:「訓誡?打成這樣是訓誡?你犯了天條了?!」
她怯懦地攥著衣袖解釋:「是我不好,是我沒管好後宅……」
衛寧瑤說,她那前夫的某個小妾有了身孕後,婆母命她悉心照料。結果她照料了沒幾天,小妾的孩子落了,婆母疑心她是因妒生恨,故意謀害梁家的子嗣,罰她跪了三天的祠堂,還命她露出雙臂,用竹條狠狠抽打。
我聽得目瞪口呆:「你堂堂侯府小姐,就任他們這般磋磨?」
衛寧瑤不由潸然淚下:「自打我嫁入梁家,我受了怎樣的委屈,我爹都充耳不聞。梁家見人下菜碟,待我愈發惡毒。寶兒姐,我不明白,我年少時,父親他分明對我很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火冒三丈,聲音陡然拔高:「既然如此,你為何仍覺著挨打是你自己的錯?你是被打壞腦子了嗎?!」
衛寧瑤瑟瑟發抖地低下頭,含著背,像是只落水的鵪鶉瑟縮著。
五年的光陰,就能叫明媚開朗的高門小姐,成了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不得不說,她的父親定遠侯做了一筆精明的買賣。他在女兒年少時,給了她一點廉價的偏愛,叫她生出孺慕之心,以至於她無論受了多大的委屈,仍覺得父親是自己的靠山,只能小心翼翼地討好著。
於是我決定殘忍地戳破她的錯覺,沉聲說:「你爹真的對你很好嗎?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只是給了你好吃好穿,但當你和你的庶兄弟們一同犯錯時,他永遠偏袒兒子們。
「你對他而言,只是一塊肉。在你出嫁前,他叫你學琴棋書畫,把你養得漂漂亮亮,只為了讓你這塊肉能待價而沽。等你上了桌,他就無所謂你的死活了,只想讓客人吃得盡興。」
衛寧瑤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嘴唇翕動了半天,終究沒說出反駁的話,只是頹唐地問:「我該怎麼辦啊?我沒有家了……」
我解開領口扣子,扯開衣衫,給她看左肩上一道明顯的疤痕:「你忘了嗎?我告訴過你的。我八歲那年,我爹醉酒後毒打我娘,我去攔著,被他一刀砍在了肩膀上。我娘趁機跑了,根本不顧我的死活。
「事後,他倆也只是慶幸於幸虧沒砍死我,不然就少了個幹活的。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沒有爹娘。牲口尚知舐犢情深,他倆連牲口都不如,怎配做我的爹娘?」
說著我哼笑出聲,一點點系好扣子,「家?要什麼家!憑什麼教導男子要成家立業,到了女子,就只剩成家了?立業呢?立業被狗吃了?我落在哪兒,就在哪兒生根。丫鬟我當得,掌柜我也當得!」
衛寧瑤擦了擦眼淚,眼中添了些許光亮:「寶兒姐,我能行嗎?我不似你勇敢……」
我毫不留情地揭了老帳:「你挺勇敢的,三十板子說罰就罰了。你若能把對我的狠勁用在別人身上,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狠人了。」
衛寧瑤惶恐地擺著手:「我,我,我這不是叫停了嗎!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裡……」
我翻了個大白眼:「別扯這沒用的。如果我捅你一刀,只捅了個半死,是不是就不算你的仇人了?」
她啞口無言,心虛地低頭看向腳尖。
我抱臂冷笑:「這花瓶的錢在你工錢里扣。來日方長,你且聽使喚吧。」
13
現在晉王和朝廷打得熱火朝天,把能封的路都封了。生意是做不成了。好在我還有這麼一座屋子,後院空出來開闢個小菜園,自給自足,應該能撐下去。
我教衛寧瑤翻地,澆水,施肥。她的雙手嬌嫩,沒多久就磨破了皮,閃著淚眼舉到我眼睛底下。見我漠不關心,垂頭喪氣地自己塗了藥。
忙活了一上午,小菜園漸漸成了樣子。休憩時,我熬了清火解毒的綠豆湯,給衛寧瑤盛了一碗,她手疼端不住碗,又嘟著嘴沖我撒嬌,意思是讓我喂她。
我眉毛一橫,啪地一放碗。她頓時被嚇得一激靈,也顧不上大家閨秀的禮儀了,趴下身子,小口舀著喝。
我趁機提醒她:「這樣的日子,才是平民百姓的日子,你以後還要過很多年。你若願意,就留下,不願意,趁早跟你大哥求情,讓他把你帶回京都去,養在莊子上。」
她頓時花容失色,急聲道:「寶兒姐,別攆我走。這樣的日子雖然累了些,但是值得。院子裡的菜是種給自己吃的,我多做些事,能叫日子變得更好。不像先前在梁家,事事以夫為天。他們說好,才是真的好,無人在意我過得怎樣。」
我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你總算有點長進了。」
話音剛落,忽然傳來了敲門聲,有人喊著:「趙掌柜,我想跟您借點糧……」
我打開門,就見何小花挎著籃子,拘謹地沖我作揖:「趙掌柜,之前多有得罪。你行行好,我跟我娘已經餓了三天了……」
何小花是個懂事的姑娘。先前何掌柜和劉大得罪了大半個鎮子的人,布店險些開不下去,是何小花挨家挨戶地去賠禮道歉,這才叫街坊鄰居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跟何掌柜計較。
我可憐這孩子,當即拿了一小袋糧,說:「我家也沒多少餘糧了。」
何小花千恩萬謝地離去。我關了門,囑咐衛寧瑤道:「剛剛那是何掌柜的女兒。她是個好孩子,但她爹不是個東西。你千萬別叫她知曉咱家糧多,我怕有人來搶。」
衛寧瑤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說,那何掌柜雖然貌丑,但起碼有家布店傍身。她怎麼就嫁給了劉大這樣的人,還把他當個寶貝緊盯著。」
我無奈苦笑:「很多女人不是自己想嫁人,而是受不了旁人的指指點點,不得不嫁人。嫁了,又過得不好,沒有勇氣迷途知返,就只能自欺欺人,讓自己心裡好受點。你不也是如此嗎?」
衛寧瑤愣怔了許久後,恍然大悟:「是啊,我也是這般。梁家待我不好,我總覺得是我的錯,若我能生個兒子,就會好過些……」
「不晚。」我用帕子抹去她額角的汗,「你就當這五年是生了一場病。現在病好了,可以脫胎換骨了。」
14
衛寧瑤終於聽進了我的話,開始真情實意地考慮起將來該怎麼活。
她善刺繡和書畫,想等戰事結束了,上街賣繡好的團扇和手帕。或者在摺扇上繪山水畫,當贈禮送給來喝茶的客人,博個好口碑。
不得不說,她沒白讀書,點子是真多,只可惜沒趕上好時候,誰也不知道這仗得打多久。
但人活著就圖個盼頭。衛寧瑤守著這點盼頭,翻出了我的舊衣服,挨個縫補。尤其是那件我跟何掌柜打仗時被扯壞袖子的衣衫,她在袖口處縫了一長條柳葉,巧妙地擋住了線腳。
她美滋滋地給我看,跟個小麻雀似的繞著我轉圈,不停問我:「寶兒姐,你喜歡什麼呀?明年,等你過生辰,我送你!」
我故意揶揄道:「我啊,我喜歡桃花簪!你送我?」
她頓時住了嘴,訕訕地耷拉下腦袋,不敢回話了。
針線用得差不多了,我趁著外頭還算太平,上街轉悠了幾圈,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何掌柜的布店。
何掌柜正在門口掃地,遠遠瞧見我,面露尷尬地放下掃帚,把手往圍裙上抹了抹,回身進屋。
我權當給她個台階下,站在門外主動問道:「掌柜的,買點線……」
結果我這廂一探頭,突然發現裡屋的門帘後頭隱約有一道身影,腳上的那雙鞋分明是劉大的!
我急忙看向了別處,裝作沒發現,暗道如果真是劉大,他怎麼逃出來的?不會掉腦袋嗎?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買了針線就回家了,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總覺得這事蹊蹺得很。
當晚,我左右睡不著,正對著蠟燭看書,街上突然傳來了何掌柜急促的呼喊聲:
「救命啊,救命啊,小花被帶走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推門一看,何掌柜把諸多鄰居都喊了出來,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怎麼了。
她卻盯准了我,撲過來抓著我的胳膊,連聲哀求道:「趙寶兒,你是從大地方來的,對不對?你認不認識官老爺?救救小花,小花被帶走了……」
我頓感大事不妙,忙將何掌柜迎進了屋裡。結果剛一進門,她撲通跪了下來,抱著我的腿哭訴道:「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家那口子突然回來了……我,我也不曉得他咋回來的……然後小花就不見了……」
何掌柜說,昨夜,劉大突然回來了,道是有個叫劉家財的千夫長恰巧是他的本家,很慷慨地給他行了方便,讓他回家待幾天,見見親人,但不能聲張。
何掌柜不疑有他,把劉大藏進裡屋,緊著讓他好好休息,還連夜給他烙了大餅。
哪承想,今晚她忙活到一半出屋一看,驚覺劉大不知何時已經騎著毛驢跑了,還帶走了他們的女兒,何小花。
何掌柜泣不成聲地癱坐在地:「劉大回來一直說,叫小花跟他去兵營,有好差事,能掙很多銀子。咋可能呢?女人進了兵營還有好?小花才十二啊,她能幹啥!我就沒應,哪知這個挨千刀的到底把小花帶走了啊……」
我聽得心驚肉跳。一刻不敢耽擱,一溜煙跑去了客棧。
15
我能說得上話的「官老爺」只有衛元鴻,此刻我只能祈禱他願意幫這個忙。
衛元鴻當真在這兒留了人手,是侯府里那位與我相熟的家丁大哥。聽我急聲說了一通,當即應下來去找人。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店裡。何掌柜沒走,把我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守著茶肆等消息。
轉眼三四天過去了,依舊音訊全無。何掌柜心急如焚,一直不敢合眼,熬到頭髮白了半邊,一個勁地求我再去問問。
然而不等我動身,衛元鴻的手下回來了。他們趕著驢車,從上面抬下一個草蓆裹,放在了地上,神情複雜地對我說:
「趙姑娘,節哀。」
我愣在原地,看著那草蓆底下的一對白嫩的小腳,不敢置信地後退了幾步。
何掌柜自我身後躍出,猛地掀開了草蓆子,赫然露出了何小花慘不忍睹的屍首。
她衣不蔽體,袒露的肩膀上滿是觸目驚心的鞭痕,雙眼驚恐地圓瞪著,耳鼻處仍殘留著暗紅的血跡,左臂被折斷,右手則緊緊攥著半截斷了的梳子。
何掌柜登時悽厲地尖叫起來,像是一頭失去了幼崽的母狼,絕望到聲聲泣血:
「小花!兒,兒啊!這是怎麼了!我的女兒啊!!」
街坊鄰里自四面八方圍了上來,一時驚恐到鴉雀無聲。衛寧瑤瞧見這一幕,雙腿癱軟,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
我渾身發抖地問那幾個隨從大哥:「誰幹的?」
他們面面相覷,猶豫了半晌後壓低聲音說道:「劉大把她送給了那個叫劉家財的千夫長,換了個伍長當。那劉家財就是個畜生,見她不從,就,就把人打死了……」
他說不下去了,抱抱拳,說了句「對不住」,匆忙離去。
何掌柜喊到聲嘶力竭,扯開衣衫,把何小花裹進懷裡,想暖和她冰冷的身體。大張著嘴,胸脯劇烈起伏著,最終向後一仰,瞪著烏突突的日頭,昏死了過去。
我與眾人將她抬進了茶肆。何小花的屍首也停在了屋裡,好心的嬸子拿了家裡的舊衣服,給她穿戴整齊,抹著眼淚嘆息道:
「作孽啊……」
鎮上的老郎中則給何掌柜行了針。可她人醒了,卻瘋了,不停胡言亂語,說著:
「錯了,錯了……」
確實是錯了,這世道,確實是錯得離譜。
我又跑去客棧找衛元鴻的隨從們。我問,殺人償命,劉大和劉家財償命了嗎?
他們眼觀鼻,鼻觀心地迴避著我的視線,不敢與我平視。
我又問,就這麼算了?就這麼白死了?
問得多了,他們終於囁嚅地說:「不然呢?趙姑娘,這種事太常見了。況且,那姑娘是她親爹領過去的,說破了天,也不算是強搶民女……」
許是看我的面色太難看,他又忙不迭地解釋道,「衛大公子他管不了晉王殿下的事啊!晉王殿下有令,凡是跟他打天下的,女人,錢財,管夠!這是什麼意思,你應該明白的。只能說那姑娘,生不逢時……」
我頓時無話可說。
是啊,生不逢時。
縱觀千年百代,女人,從未逢時。
16
平安鎮的百姓們合夥給何小花置辦了棺材,葬了。
何掌柜瘋癲著,我只能做主給何小花挑些生前戴過的首飾陪葬。
可她生前過得貧寒,根本沒什麼像樣的首飾,只有那個她死死攥著的半截梳子。
梳子是何掌柜給她做的。現在,梳子上染滿了血跡。她應是用這梳子抵抗過,掙扎過,最終卻跟梳子一起被折斷,像是朵被隨意踏爛的花,死得無聲無息。
我拿出了一對玉手鐲給她陪葬,衛寧瑤又拿了塊銀子放進她嘴裡。道是當地有種說法,口含金銀能托生進富貴人家。
何小花被葬在了後山上,那裡曾有一片茶園。現在,採茶女不見了,茶農也不見了,只剩了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土墳。
我收拾出一間空房間,安置了何掌柜。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哭號著懺悔,仍說「錯了」;糊塗時,就抱著個枕頭喊「兒」。
衛寧瑤丟了魂似的沉默了數日,最終在何小花頭七那天,突然對我說:
「寶兒姐,你真該恨我的。」
我怔然,就聽她啞著嗓子說,「當年你常勸我,女人要多為自己謀算。我笑你杞人憂天,覺著只要侯府不倒,我再嫁個門當戶對的,能一輩子享錦衣玉食。
「這世道,女子多艱,能相互扶持著活下去已屬不易。是我蠢而不自知,竟將此身全數賭在了男子身上。我被淺薄的情愛蒙蔽,辨不清真心,傷了你,也親手將自己推向眾叛親離。」
這次她沒落淚,布滿血絲的眼中,縈繞著不合年歲的滄桑,像是一夕間蒼老了數十歲。
平安鎮變得不平安了。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小心打聽著鎮子外的動向。
可怕什麼來什麼。一日清晨,晉王麾下的一支兵馬突然闖入了小鎮,堂而皇之地將百姓們攆出家門,占了鎮子上的客棧,和最好的幾座房子,駐紮了下來。
而這帶著「官老爺」搶房子的,正是劉大。
「老爺,這邊走!這前頭有家茶肆,房子都是新的!那女掌柜長得可水靈了,還有個年歲不大的小表妹……」
劉大如願當上了伍長,掛著諂媚的笑容,在高頭大馬前頭一溜小跑,如一條引路的黃狗,殷勤地搖著尾巴,將那看上去官銜最大的引到了我家門前。
我囑咐衛寧瑤在裡屋藏好了,看著點何掌柜,別讓她跑出來。然後淡然自若地站在門前,等劉大等人走近了,拿出了「衛」家的腰牌。
那大官眯著眼端詳了半天,面色一變,回身給了劉大一個耳光:「蠢貨!衛家的人你也敢動!」
劉大被打得轉了半圈,茫然地指著我:「她,她也不姓衛啊……」
大官上下掃視著我,捏著山羊鬍子,玩味地哼笑一聲。
我能猜出他心裡在想什麼,無非是在想我是不是衛元鴻養在外頭的外室。
當然,這話他可不敢問,揮揮手帶著人散了。劉大心有不甘地頻頻回首,眼裡滿是惡毒。
我沒急著回茶肆,而是找到鎮子上的幾位老住戶,告訴他們,立刻通知鎮上的年輕姑娘們來茶肆避難,越快越好。
17
好在平安鎮的人不算多,天黑之際,茶肆已經擠滿了前來避難的女子。
她們中歲數最大的不過十七歲,最小的只有八歲,加起來一共十八人。
姑娘們默契地收拾好了屋子,儘管擠得滿滿當當,也沒有半點怨言。她們信得過我,甚至無人問我背後的「靠山」是誰。
只是這樣一來,我囤的糧食就不夠了。
無奈之下,我換了套男裝,往臉上抹把鍋灰,又帶上腰牌,去客棧找衛元鴻的手下,打算求他們送些糧來。
大街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雜物。兵匪們挨家挨戶地搜刮錢財和糧食,把不值錢的雜物扔得滿街都是。
我摸了摸袖中的腰牌,心裡直打鼓,加快步伐趕去了客棧,結果遠遠一望,一群醉醺醺的士兵進進出出,哪裡像等著打仗的,反像是在逛青樓。
我不敢上前。衛家的腰牌,官老爺們認得,這些個小兵可不認識。
恰在此時,我突然瞥見不遠處的有個瘦小的身影正藏在巷子裡,鬼鬼祟祟地探頭瞅了瞅,從散落在地的籮筐中扒翻出點吃的,抱在懷裡就要跑。
那孩子穿了身鵝蛋黃的裙子,過於扎眼。我頓感心驚肉跳,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低聲喚道:「小妹妹,別亂跑,跟我走。」
她髒兮兮的小臉上滿是防備,縮著手上下打量我。
我從沒見過她,她應當不是平安鎮的人。來不及多解釋,左顧右盼了一番後,我抱起她一路狂奔回了茶肆。
衛寧瑤正在門口等我,見我平安歸來剛要鬆了口氣,結果與我懷裡的孩子瞅了個對眼,頓時驚愕地脫口而出:
「這,這不是武威將軍的孫女嗎?!」
我震驚地低下頭,小女孩慌亂地盯著衛寧瑤看了半晌,突然臉色大變,扭頭就要跑。
我手疾眼快,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捂住她要驚呼的小嘴:「噓噓噓,會被壞人抓走的!」
哪知她用力咬了我一口,恨恨地瞪著衛寧瑤,啐道:「呸!衛氏的走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衛寧瑤六神無主地告訴我,這孩子是武威將軍沈成蔭的孫女,叫沈菱,今年將近十歲了。
武威將軍府三代單傳。武威將軍唯一的兒子戰死疆場後,沒過多久,兒媳也撒手人寰。
是以,這位老將軍決意解甲歸田,專心撫育孫女沈菱。
有一次,武威將軍抱著沈菱去京都做客,恰巧衛寧瑤也在宴上,互相寒暄了幾句。沒想到沈菱記性挺好,三年了,仍能一眼認出衛寧瑤來。
我心中一團亂麻。武威將軍是個有口皆碑的好官,如今將軍府蒙難,沈菱年幼,於情,我該庇護她。
可是於理,我不應當引火上身。聽沈菱這意思,衛家是武威將軍倒台的推手之一。萬一被衛元鴻發現沈菱的行蹤,事情就麻煩了。茶肆里已經藏了將近二十個姑娘,我得對她們負責。
沈菱也不鬧了,氣餒地站在我身邊,握著拳,咬著嘴唇,像是在等一個宣判。
這時,衛寧瑤突然低聲說:「寶兒姐,除了京中權貴,沒多少人認識她,藏得住。」
沈菱驟然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衛寧瑤俯下身,輕聲說:「我被家族除名,已經不是衛氏女了。你且信我一次。」
18
我把沈菱留了下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成了下一個「何小花」。
沈菱安安靜靜地蹲在角落裡,警惕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可這孩子歲數太小,根本藏不住話。我逗了她幾句,她便道出,正是衛元鴻帶兵查抄了將軍府,還給武威將軍上了重枷。
事出緊急,武威將軍只能叫老管家帶著沈菱快跑。奈何衛元鴻的手下窮追不捨,老管家被一箭射穿了喉嚨,臨死前狠狠抽了一下馬屁股,讓馬兒帶著沈菱逃出生天。
我心中苦嘆。武威將軍解甲歸田這麼些年都能被捲入朝堂之爭中,當真是伴君如伴虎。
很快,晉王軍的打砸搶愈發肆無忌憚。
有一對老人離開平安鎮後,沿街乞討半個多月,最終又回來了,暈倒在茶肆門前。
我給他們灌了一碗米湯,他們睜開眼後抓著我的手哀哀地哭,說平安鎮外隨處可見衣不蔽體懸樑自盡的女子,還有一家三口一起在城隍廟上吊的,引來一群黑鴉和野狗分食。
衛寧瑤靜靜地聽著,手指微微顫抖。這些天她消瘦得厲害,也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我怕她鬱結於心,夜裡偷偷塞給她幾顆糖,哄勸道:「別怕,明天我再去找找糧。」
她微微搖頭,輕聲問:「寶兒姐,為何女子總被當成物件呢?女人是戰利品,是聯姻的犧牲物,也是輾轉於灶台與床笫間的奴僕,唯獨當不了人。」
我為她搖著蒲扇,思來想去,答道:「許是因為,男人占據著權力,自會只做對男人有利的事。」
遂州這兒有一句古話,叫「女子當家,房屋倒塌」,為許多男子津津樂道。他們認為,女人柔弱無能,沒有經世之才,唯一的用途就是生兒育女,侍奉公婆。若是被女子掌家,會鬧得家宅不寧。
他們忘了,是女人生下的他們。若無女子,也沒了芸芸眾生。
所以我時常在想,那些叫囂著「女人無用」的男人,骨子裡是不是忌憚著女人們,乃至要一遍遍地打壓女人,把她們的付出看作應當應分,以此掩蓋自己的無能。
可惜,這些事,我也只是想想罷了,又能做些什麼呢?苟活著保住這間茶肆,已算幸運。
然而夜半時分,麻煩還是找上了門。一群兵匪將幾個鎮子上的平民毒打了一頓,逼他們說出了年輕女子們的下落。得知大家都在茶肆藏著,當即跑來踹門。
我用桌椅板凳抵著門,他們氣急敗壞地拿刀劈砍,還嚷嚷著要燒了屋子,嚇哭了一群姑娘。
眼看著動靜越來越大,我心生一計,跑上二樓,將一桶糞水潑了下去,把這些個混帳淋得吱哇亂叫,然後破口大罵道:
「狗東西,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界!定遠侯府的小侯爺下榻此地,驚擾了貴人,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這桶大糞澆醒了他們。儘管他們可能都沒聽說過定遠侯府,仍心生忌憚,嘴裡不乾不淨地離開了。
那一夜,我沒敢合眼,抱著柴刀坐在一樓。外面時而傳來幾聲慘叫,屋內瘋癲的何掌柜嗚嗚咽咽,令我的一顆心始終高高懸著,幾乎蹦出了嗓子眼。
不知過了多久,天光乍破,突然又有人敲門。我幾乎彈跳而起,拎著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門。
衛寧瑤急忙趕了過來,手裡還舉著砍骨刀。我倆貼著門聽了又聽,直至傳來了衛元鴻略帶疲憊的聲音:
「寶兒姐,是我,莫怕。」
我急忙推開門。哪知衛元鴻竟帶著一身的血腥味,踉蹌了幾步,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19
我大驚失色,而衛元鴻身後的兩個侍衛還有心思跟我解釋:
「大人遇刺了,本該直接去醫館的。但聽聞平安鎮鬧得厲害,急忙趕來見姑娘您……」
我哪裡聽得進去,無措地喊道:「見我有啥用!快,快去請郎中啊!」
衛元鴻枕著我的肩膀哼唧一聲:「寶兒姐,你安然無恙,我就……」
然後一側眼,看見了大張著嘴發獃的衛寧瑤,慌忙扶著門框站了起來,臉上青紅一陣,乾咳了幾聲,「無礙。」
我忙將他請了進來,端來熱水,又去裡屋拿了些傷藥。
衛元鴻嘴唇發白,衣衫上滿是血漬。他在被一箭射中了肩膀,拔出箭後,沒來得及妥善處置,鮮血正順著他的胳膊往下淌,淅淅瀝瀝地染紅了袖子。
他不知道屋裡藏著一堆女子,瞥了一眼踏上二樓的衛寧瑤,大大方方解開衣衫,露出猙獰的傷口:「寶兒姐,麻煩了。」
我小心翼翼地為他清理傷口,又用布條纏結實了。他始終安靜地看著我,等我為他披上衣衫,突然說:
「寶兒姐,明天天亮,我送你離開這裡。」
我為難地皺起了眉頭,心想我若是離開了,藏在這兒的姑娘們可怎麼辦?便說:「我就不回去了,你把寧瑤送走吧。」
衛元鴻吃了一驚,再三斟酌後低聲道:「寶兒姐,實不相瞞,奉晉王之命,率兵駐紮在平安鎮的是臨兗知府,為人貪婪狡詐。我公務纏身,怕是無法顧全你,所以……」
我凝視著他的雙眸,輕聲問:「你在為晉王做事,對不對?」
他侷促地眨眨眼,顧左右而言他:「總之,我要帶你走。」
「我不會走的。」我緩緩為他整理著衣衫,「大公子,你也見識到了晉王的手下都是群雞鳴狗盜之輩,為何還要為晉王做事呢?」
他面色微沉:「寶兒姐,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我苦笑:「可我懂一個亘古不變的道理,那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衛元鴻垂下眼睫。燭光映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間落下一片陰霾。
良久,他突然抬起頭來,冷著臉厲聲道:「寶兒姐,你必須走。」
這時,不知偷聽了多久的衛寧瑤沖了下來,用力推了一下衛元鴻,怒吼道:
「滾!」
20
衛元鴻扶著桌子堪堪站定,震驚地望著她,似是在看陌生人:「衛寧瑤,我是你長兄!你竟敢這般對我講話?」
衛寧瑤卻悽然地笑了:「我已經被衛氏除名了,你忘了嗎?」
衛元鴻極力壓制著怒氣,重重一拍桌子:「你自己不爭氣,怪得了衛家嗎?夫君是你自己選的,路是你自己走的,也是你親手把寶兒姐趕出府……」
我頓時火冒三丈,剛要為衛寧瑤辯解,她一把將我扯到身後,正色厲聲地詰問道:
「是,我是眼瞎,可嫁入梁家是我自己選的嗎?就算我在婚前看清了梁二的真面目,父親就會允許我不嫁嗎?
「你捫心自問,那梁二是你的同窗,你當真不知他貪戀酒色嗎?你和父親都知道,可你們不管,不說,不攔!
「憑什麼,你十五歲時,金榜題名,前程似錦。我十五歲時,就要被一頂轎子送入虎穴狼巢!
「你們要我賢惠,要我忍辱負重,我忍了,你們又罵我窩囊!我為了衛家嫁了個爛人,被磋磨了五年,臨了只配一條白綾!你們到底還要我怎樣!非要像逼死我娘一樣,再逼死我嗎?!」
衛寧瑤深吸一口氣,將眼淚憋了回去,一字一頓地說,「我衛寧瑤這輩子只虧欠趙寶兒一人。侯府對我的養育之恩,我娘已經用性命還了。我娘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心知肚明!」
衛元鴻後退了半步,撐著桌角堪堪站穩,眼中竟多了些惶恐。
衛寧瑤昂著頭,如當年那個驕傲的侯府小姐般,不容置疑地命令著衛元鴻:
「你若真是為了寶兒姐好,就該把她從這泥潭裡擇出去。你告訴那臨兗知府,這茶肆里住的是你的姑奶奶,誰人敢動她?還是說,你依舊對寶兒姐賊心不死……」
「衛寧瑤!」衛元鴻突然驚慌地大喝一聲,然後捂著胸口,吐了血。
他的隨從們慌了神,七手八腳地把他放平在桌子上,跑去請郎中。
老郎中很快被隨從們請來了,我偷聽了一耳朵,衛元鴻傷得很重,不能再輕易挪動。
衛寧瑤坐在我身邊,低著頭,眼角懸著淚珠。衛元鴻狼狽地躺在桌上,仰面朝天,地上一攤血漬。
屋中一片死寂。我夾在這對兄妹中間,也不知該哄哪個,掏了半天袖子,摸出一塊軟松糖,優先塞進衛寧瑤嘴裡。
這時衛元鴻突然艱難地坐了起來:「寶兒姐,你既然不想走,我也不逼你,我再給你些時日,你好好想想……」
說罷,幾個隨從忽然扶著衛元鴻走向了樓梯。
我頓時一蹦三尺高,堵在他們面前:「別,別上去了,去,去醫館更好些……」
隨從們卻執意要往上走:「趙姑娘,醫館早就住滿人了!你也聽見了,郎中叫大公子靜養,他經不起奔波了啊!」
衛元鴻見我推三阻四,不禁目露悲涼:「寶兒姐,你為何這般待我?你不怕我死在半路上嗎!」
說著竟賭氣地推開我,悶頭衝上二樓,大有要死也要賴死在我這茶肆的勁頭。
然後他一撞門,赫然瞧見屋子裡滿滿當當,一群女子抱作一團,把年歲最小的女孩們圍在中間,惶恐地瞪著他。
21
衛元鴻的怒氣瞬間散了,急忙關上門,紅著臉張皇無措地看向了我。
我尷尬撓頭:「你也看見了,我這兒……人更多。」
衛元鴻緩緩轉下了樓梯,步履飄忽地爬回了桌子,雙手交疊在胸口處,好似要與世長辭。
我無奈地拿來了薄毯,給他蓋好。他倒是聰明,很快猜出了所以然,問我:「寶兒姐,你不走,是因為要庇護這群女子嗎?」
我點點頭,沒有多解釋,而是牽住了衛寧瑤的手。她的指尖冰冷,顫顫地蜷在我的掌心裡,惹人心疼。
衛元鴻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我帶著衛寧瑤去了後院,坐在樹下,久久沉默。
我很想問她剛剛說的話什麼意思,徐姨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可我說不出口。
然而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低聲道:「寶兒姐,我娘不是跟人偷情,而是被晉王世子給……」
衛寧瑤告訴我,她得知徐姨娘慘死後,跑去亂葬崗尋她的屍首,恰巧撞上了一位定遠侯府的嬤嬤。
嬤嬤心善,幫襯著她將徐姨娘入土為安,又於心不忍地告訴了她實情。
原來,事發當天,衛寧瑤的三姐回家省親,因有了身孕,她的夫君——晉王世子主動陪同。
哪知,晉王世子喝醉了酒,竟闖入後宅,把徐姨娘當成丫鬟,拖進屋中欲行不軌。
徐姨娘抵死掙扎,刺傷了晉王世子,也驚動了府中眾人。
出了如此醜事,定遠侯不想得罪晉王,又咽不下這口氣,便把怒火發在了徐姨娘身上,命人將其杖斃。
衛寧瑤說出這些話時,狠狠掐著自己的手背,強把恨意吞了回去:「寶兒姐,為什麼,男人犯的錯,總是女人來償?我該怎麼給她報仇?我該怎麼做呀,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握住她的手,輕輕揉著她的手背,看著她這張與她的生母徐氏有幾分相似的面龐,不由也落了淚。
我在定遠侯府時,衛寧瑤的生母徐氏待我很好。她憐我年紀輕輕賣身為婢,親手為我綰髮,還為我塗過治凍瘡的藥膏。
而我被罰板子時,她正在寺廟祈福,聽聞此事,緊趕慢趕往回跑。可惜,隨後我便被逐出了府,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如今,我差點就要忘了徐氏的本名了。
她叫徐繡蘭。可入了侯府後,她是侯爺的妾,是姨娘,唯獨不再是徐繡蘭了,仿佛這個名字無足輕重。
現在她帶著一身的罵名,早早地去了。連個牌位都沒有,更無人記得她的名姓了。
我想,等戰亂結束,給徐繡蘭請個道士作作法,讓她下輩子順遂一些,托生進富貴人家,但是別再當女人了。
這世間,做女人百般皆是錯。
22
衛元鴻許是被氣急了,又牽動了外傷,夜裡突然起了高熱,燒得不省人事。
幾個隨從又忙不迭地把老郎中給架了過來。然而老郎中愁眉苦臉地說,現在鎮子上要啥啥沒有,只能開個藥方去別處採買。
於是,一名隨從留下,其餘人都去附近城鎮買藥了。衛寧瑤看著癱在桌上的衛元鴻,到底於心不忍,偷偷問我:「寶兒姐,他不會死吧?」
我心裡也沒底,只能熬些熱湯,起碼別讓他空著肚子,病好得更慢。
一整天過去了,出去買藥的幾個隨從始終沒回來。我給衛元鴻喂了三次水一碗湯,他總算能睜眼說幾句話了。把留守的隨從叫來,嘀咕了幾句去接應,又悶頭睡了過去。
那名隨從只得向我抱拳道:「麻煩姑娘照看大人,在下去去就回。」
我滿口應著,將爐子的火燒得更旺了些。
不料,等我端著熱湯走進屋,赫然撞見沈菱正手持小刀,一步步迅速靠近了衛元鴻,對準他的胸口,舉刀就要刺!
咣當一聲,我扔了湯碗飛身過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哪知這孩子力氣很大,對著我拳打腳踢,狼崽子似的瞪著眼齜著牙,死活不鬆開小刀。
我急了,一巴掌扇在沈菱的後腦勺上,打得她眼冒金星,順勢奪下了刀。
這時衛寧瑤聽見聲響,趕忙捂住沈菱的嘴,把她拖向後院的庫房。
我瞥了一眼身後的衛元鴻,見他沒被驚醒,方鬆了口氣。快步走進庫房,迅速關好門後怒罵道:「你瘋了嗎?!」
沈菱被衛寧瑤禁錮在懷裡,依舊揮舞著雙臂,氣勢洶洶地嚷著:「他帶人查抄將軍府,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他償命!」
說罷她掙開了衛寧瑤的胳膊,悶頭往外沖。
我又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揪著她的衣領子低吼道:「殺了他,你家人就能安然無恙了?沈家就跑出來你一個!你要為了報仇把命搭上,誰給武威將軍翻案,誰來還沈家清白!」
沈菱漸漸不掙扎了,咬著嘴唇,小臉皺巴成了核桃,見我又一次高揚起了巴掌,終於哇地哭了出來。
衛寧瑤趕緊把她摟回懷中,勸道:「寶兒姐,她還是個孩子……」
孩子?亂世之中誰管你是個孩子!今天衛元鴻要是出了個閃失,不但是沈菱,藏在我這兒的所有人都得跟著遭殃。
況且,武威將軍獲罪絕非衛元鴻一人所為,更多的是「上面」的意思。
難不成要年僅十歲的沈菱提著刀去刺殺王駕嗎?
既然不可能,那就只能先活下去,延續武威將軍府的血脈。
然後等,等新帝登基,養精蓄銳,看鹿死誰手。
我冷冷凝視著沈菱:「武威將軍智勇雙全,不料生了你這麼個莽夫孫女。你若上趕著找死,別死在我的茶肆里,連累其他人!」
我拂袖就走,身後衛寧瑤細聲細氣地哄著沈菱:「先活著,活著是頂重要的事……」
手掌上的傷口有點深,我匆匆包紮了一下,收拾了地上的瓷片。
剛忙活完,衛元鴻的幾個隨從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把好不容易湊齊的藥材遞給我。
我熬好了藥,衛元鴻適時地醒了,將藥一飲而盡,討賞似的眼巴巴地望著我:「寶兒姐,苦。」
我抖抖袖子,遺憾地表示:「沒糖了……」
他很是落寞地嘆息一聲,又躺了一陣,黃昏時分總算能下地了,立刻向我告辭。
他依舊很虛弱,鼻尖上掛著細密的汗珠,帶著笑意與我耳語道:「寶兒姐,等著,我一定會帶你走。」
我有些不適地輕輕推開他:「大公子,您還是走好自己的路吧,保重。」
他上了馬車,最後回頭望了我一眼,絕塵而去。
我轉身,捏了捏袖子裡的最後一顆糖,想,這糖還是留著吧,畢竟茶肆里有這麼些個小姑娘等著我哄呢。
23
衛元鴻走後沒多久,他的手下們送來了一批糧,囑咐我要省著點,最近形勢不容樂觀。
他們的不容樂觀,意味著晉王要敗,那老百姓們可就樂觀了。
我把糧食分了好幾個地方藏好,精打細算地抓了把米,熬點稀粥,只要餓不死就成。
衛寧瑤緊挨著我,枕著我的肩膀輕聲說:「我都不如沈菱這個十歲的孩子。她敢豁出去為親族報仇,而我……」
正說著,一隻髒兮兮的小手突然伸了過來,就見沈菱往灶眼裡扔了把豆子,蹲在我身邊拿爐鉤子瞎扒拉。
我訝異:「這從哪兒找的?」
沈菱仍記恨著我扇了她兩巴掌的事,噘著嘴,沒好氣地說:「何姨給我的。」
何姨?何掌柜?她倆咋湊一起的!
沈菱把豆子燒了個半熟,就迫不及待地扒了出來,用衣服兜著去找何掌柜。
我好奇地探頭看去,正瞧見何掌柜沖沈菱眉開眼笑,揉了揉她的腦袋,倆人靠在門口一起剝豆子吃。
我不由心間酸澀。我從未見過如此溫柔的何掌柜。她許是把沈菱當成何小花了,畢竟這倆孩子個頭和歲數都差不多。
於是,這對都被我甩過耳刮子的一大一小住在了一起。何掌柜不怎麼發瘋了,沈菱也沉下心來,跟何掌柜一起在背後蛐蛐我。
相安無事了許多天後,平安鎮上又來了一批晉王軍,大張旗鼓地四處搜查著什麼人,把鎮子掀了個底朝天,將附近的幾處民宅全燒了個乾乾淨淨。
藏在我這兒的幾個姑娘隔著窗戶,眼睜睜看著兇猛的火光吞噬了她們的家,卻不知外頭到底在找誰,直到有人拿著畫像敲了茶肆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