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元鴻坐立不安地左顧右盼,最終在我的小意溫柔中敗下陣來,專注地對著我笑。
晉王世子則在衛寧瑤的一聲聲中「世子爺好厲害」「世子爺再來一杯」中迷失了自我,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迷迷糊糊地想攬衛寧瑤的肩膀。
可他的胳膊突然僵直了,繼而渾身抽搐,面容猙獰地捂著肚子,齜牙咧嘴了半天,哇地吐了一桌。
衛元鴻厭惡地側身避開,剛要喚門外的隨從扶世子去休息,卻被我從背後環住,發簪抵在了喉嚨上。
「長公子。」我的聲音冷若冰霜,「你好好看著,看著亂臣賊子是什麼下場。」
衛元鴻這才回過神來,驚恐地盯著晉王世子,眼見得他越抽越厲害,痛苦地抓撓著胸口,瞪著牛眼大口喘了幾下,身子一晃砸在了桌子上。
衛寧瑤提著他的後衣領子,把他扶正了,靠在椅子上,探了探他的鼻息,頓時暢快地笑出了眼淚:
「好死!」
衛元鴻魂驚膽落,語無倫次地不停問我:「你做了什麼?寶兒姐,你瘋了嗎,你做了什麼!」
「放了把雜草罷了。」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不過那雜草有個別名,叫雷公藤。」
雷公藤,劇毒。衛元鴻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爺不知,驛站外的那座山上,遍地都是毒草。
我當著他的面,把毒草一點點搗碎,摻入了飯菜和酒水中。
是他為了跟我獨處,揮退了雜役們,給了我下毒的機會。
是他讓我宴請晉王世子,讓我和衛寧瑤聯手送這位尊貴的世子爺上西天。
眼下晉王世子的手下們正在一樓喝酒划拳,晉王世子已經悄沒聲地飛渡奈何橋了。
衛元鴻該如何抉擇?
「讓你的手下備馬,送我和寧瑤離開。」我的簪子深入了他的皮膚,「要麼,就同歸於盡吧!」
衛元鴻幾欲站立不穩,顫聲問我:「寶兒姐,你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你對我,當真沒有半點的情意嗎?」
情意還是有一點的,不然我不會喂他吃下唯一一道沒下毒的菜。
可我倆隔著血海深仇,註定有緣無分。晉王和晉王世子手中的血債,除卻何小花,何掌柜,徐姨娘,還有數不清的平民百姓。
我們這群賤民啊,是鄉間的雜草,平日裡不起眼,但惹急了,也能毒死一桌人。
衛元鴻到底妥協了,艱澀地說道:
「走吧,趙寶兒,帶著寧瑤走吧……」
35
我騎著衛元鴻的馬,帶著衛寧瑤,連夜出逃。
一連跑了一個時辰,總算是藏進了茂密的山林中。我和衛寧瑤下了馬,她撲通跪下,向著北方連磕了四個響頭,泣不成聲。
帛州荒涼,我們人生地不熟,不敢貿然下山怕撞見晉王軍,只能在山林中穿梭,靠野果充飢,夜裡抱在一起扛過寒冷長夜。
衛寧瑤蜷縮在我懷裡,她似是小了許多圈,又變回了當年那個與我躺在床上講悄悄話的小姑娘:「寶兒姐,你的生辰宴毀了,以後我要補給你……」
我滿不在乎:「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當年你問我生辰時,我慌了,隨口編了一個。」
她歡快地「呀」了一聲:「太好了。那這次不算,正好我的生辰禮也拿不出手。等下了山,請個半仙給你挑個好的生辰八字,咱們重新過生辰。」
我笑她真是個小姑娘,總盯著生辰作甚。她一本正經地說:「我能為你做的事不多,過生辰是一件。」
我哭笑不得,聽著遠處一聲聲的狼嚎,默默抱緊了她。
走走藏藏了十幾日後,我們翻過了山,看見了平原和村莊。
然而不等我們下山,當日夜裡,山谷對面的山嶺上突然布滿了搖曳的火把光點,緩慢地蔓延開來。
我緊張地匍匐在地上,聽著腳步聲,估摸著這至少得有上千人。
「定然是晉王的兵馬在此埋伏。」衛寧瑤認真分析道,「咱還沒出帛州的地界,如此大批的兵馬,只能是晉王的。你看此處,前方是平原,兩側是山嶺,晉王只要占據高處,定能重創朝廷軍!」
我不由心慌意亂:「對了,我先前聽見衛元鴻說什麼要誘敵深入,這莫不是他出的主意?」
山上的火光一點點熄滅了,我們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往山下挪動,生怕被敵人察覺。
等走到了半山腰,衛寧瑤突然指著遠處,急聲道:「寶兒姐,你看,又有人來了!」
我極目遠望,發覺那又是一支軍隊。他們騎著高頭大馬,為首的將士身著銀鎧,身後紅底黑字的帥旗獵獵招展。
「是武威將軍的旗幟!」衛寧瑤驚惶不安,「怎麼辦!前邊有埋伏啊!」
我也慌了神,眼看著武威將軍的隊伍要踏入了埋伏圈,衛寧瑤突然甩開了我的手,向山下狂奔。
山坡陡峭,她腳下一滑,直接滾了下去,如一顆滾落的石子,被山石撞得遍體鱗傷。
塵土飛揚,樹枝扯碎了她的衣衫。她跑丟了鞋,落在平地上後,掙扎著爬起來,不停揮動著雙臂高喊:
「前方有埋伏!不要再走了!有埋伏!!」
36
「寧瑤!!」
我沒能抓住她,連滾帶爬地摔下山坡,驚慌地伸出手,「寧瑤!寧瑤!!」
衛寧瑤沒有停下,瘦弱的身影裹著晨曦,赤著腳,揮舞著衣衫上的布條,踏著一地碎石,拚命吶喊。
遠處的銀點越來越近了,她的呼聲終於傳向了遠處。只聽見一聲長嘯,武威將軍急勒戰馬,抬手喝停了身後的大軍。
可下一瞬,身後驟然傳來了箭矢破風的尖嘯。我用盡全力向前撲去,卻終是來不及了。
一支羽箭直挺挺地襲來,擦過我的耳廓,沒入了衛寧瑤的後背。
我摔倒在地,數不清的箭矢落在我的身邊,天上似是飄來了一朵橙色的雲,降下一場雨。溫熱的雨滴潑灑在我臉上,猩甜。
「寧瑤……」
衛寧瑤就倒在我的眼前,如被風吹斷的蘆葦,身上插著長箭,箭羽在風中輕輕顫抖。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怎麼會呢?
她怎麼敢跑出來的?
她明明最膽小了!
「寧瑤……寧瑤!」我艱難地爬了過去,把她護在身下,蜷成一團。
紛亂的黑影吞沒了我們,戰鼓擂擂,喊殺聲震徹雲霄。衛寧瑤癱在我的懷裡,長長的眼睫上掛著塵土,嘴唇翕動了半晌,忽然笑了,說:
「不哭,不疼……」
我抱起她,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最終不知是誰將我倆拉上了馬背。
衛寧瑤的血隨著顛簸不停潑灑在我身上,我想抱緊她,又怕弄疼了她,笨手笨腳地為她擦拭著臉上的塵土。
她應是很疼,微皺著眉,臉上一點點失了血色,顫顫地從懷中摸出一物,塞進我手裡。
是一支木頭簪子,上面刻著細小的桃花圖案,簪體被打磨得光滑。
「我,我刻得不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要被馬蹄踏碎了,「想來,你應當……是逗我的……可是……我很笨啊……我……不敢不當真了……」
我忽然記起來了。那天她問我想要什麼生辰禮。我揶揄道,我想要桃花簪。
我是開玩笑的,你怎麼能當真呢!
笨啊,太笨了。
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小姑娘啊!
衛寧瑤似是困頓了,眼睫低垂,手指勾在我的袖子上,一遍遍喚著:「寶兒啊……」
恍如當年她下了私塾,我去接她回家。她勾著我的手指,一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邊喊:
「寶兒!寶兒!」
我就不厭其煩地回她:「小姐,小姐。」
「不對!我有名字!叫我寧瑤!寧瑤!」
「好,寧瑤,寧瑤!」
桃花簪上綴著她的血,在我眼前綻開了一樹繁花,又猝然凋零,來不及挽回,只剩鋪天蓋地的血紅色,扯碎了我的魂魄。
寧瑤啊……寧瑤……
她合上眼眸,不再回應,安靜地睡著了。
37
晉王兵敗如山倒。他在山谷中埋伏武威將軍不成,反被圍困在山上,折了大半兵馬。
隨後,晉王世子的死訊傳來,徹底擊碎了他東山再起的信心。孤立無援之下,他率親信冒險翻越高山,想投奔敵國,卻被長公主的兵馬堵著國門圍殺。
被前後夾擊的晉王心灰意冷,自刎江邊,其部下作鳥獸散。長公主乘勝追擊,四處平亂,短短一年,將晉王殘黨殺了個乾乾淨淨。
我撿回了一條命,在武威將軍的兵營中養了一陣子傷,被送回了平安鎮。
可是,我走時是兩個人,回來時孑然一身。
我枯坐在窗邊,呆滯地看外頭漸漸由冷清,變得熱鬧。人來人往,花開花落,過了一場寒冬,再迎新春。
我大病了一場,不記得許多事。鎮子上的姑娘們自發地來照顧我,武威將軍府還派人來送了補品。
可我的三魂七魄沒落回本體,飄飄蕩蕩地在空中徘徊,留下一具行屍走肉。
我只記得,我弄丟了一個曾與我朝夕相伴的小姑娘。她予我十年歡愉,一場心碎,又賠了我一支桃花簪。不等我告訴她,我到底是愛她多一些,就匆忙走了,仿佛天上的仙子厭倦了人間的苦難,揮袖回了閬苑瑤池,沒有回首。
不知過了多少天,大街上突然傳來了敲鑼打鼓的喧囂聲。百姓們對凱旋的武威將軍夾道歡迎,鮮花散落滿地,笑著,喊著,迎回了太平。
武威將軍在我的茶肆門前駐足,帶著沈菱親自來道謝。沈菱撲進我懷裡,一聲呼喊將我的魂扯回了本體:
「寶兒姐!」
她毛茸茸的腦袋拱在我懷裡,仗著年歲小,號啕大哭了一場。
我下意識地摩挲著她的後背,哄道:「別哭。」
可我自己卻落了淚。我攤開手,看掌心的那支桃花簪,簪子尖扎在掌心,疼痛順著十指爬上心臟,將我的形骸啃噬得千瘡百孔。
我這條爛命苟延殘喘地等到了改朝換代。沈菱始終陪著我,我們一起為何掌柜立了墳,將她跟何小花埋葬在一起。
我們將在戰亂中枉死的百姓們一一殮葬,把朝廷的救濟銀髮到每一戶手中。
又一年初秋時,陛下駕崩了,京都諸寺觀各聲鍾三萬杵。
此為國喪,天下皆知。
我卻立於墳崗,守著一人的墳,在墳前放下了最後一顆軟松糖。
沈菱牽著我的手,輕聲說:「寶兒姐,明天我要隨祖父去京都,祖父說,要我帶上你。」
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的神情,「有人想見你,不止一個。」
38
陛下駕崩後,不足五歲的皇長孫順利繼位。
實權落入了長公主的手中。她攜幼帝垂簾聽政,雷厲風行地重振朝綱。
梁家等各大世家一朝傾倒。衛寧瑤的前婆母悔不當初,連道不該娶衛氏女。結果聽聞衛寧瑤以身殉國立了大功,又嚷著求陛下看在衛寧瑤曾是梁家婦的份上網開一面,奈何無人聽她的胡言亂語。
罪大惡極的定遠侯府卻只被判了抄家流放,因刑罰太輕,惹得不少朝臣不滿。
但我知曉其中緣由。
我隨沈菱去了京都,入天牢見了衛元鴻。
他靠著石牆端正地坐著,衣衫整潔,髮髻打理得一絲不苟,儘管四肢戴著鎖鏈,依舊如朗月清風。
獄卒打開了牢門,我隔著十步的距離默默望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直至他沖我揚起笑容,說:「寶兒姐,你還願意來見我,真是太好了。」
我頓感有一隻大手扼住了我的脖頸,令我呼吸不得,艱難地問他:「為什麼不早點回頭呢?哪怕就早一點點……」
他依舊笑著,眸光漸暗,染上了一層霧氣:「我沒得選啊,寶兒姐,我打生下來就沒得選啊……」
晉王大勢已去時,衛元鴻把定遠侯府的所有罪證都呈給了長公主,牽扯出了大半朝臣,成了長公主手中的利刃。
定遠侯驚懼而亡,大夫人觸柱自盡,但長公主看在衛寧瑤為國捐軀,以及衛元鴻認罪態度良好的份上,法外開恩,留下了定遠侯府的血脈。
只是,衛元鴻擔下了大半的罪名,不得不死。
他不死,不足平民憤,無以穩臣心。
衛元鴻倚著牆壁,嘴角緩緩流下一行黑血,自言自語般呢喃著:「寶兒姐,定遠侯府,是一片沼澤。我不夠勇敢,我逃不出去……」
定遠侯府與晉王的勾結根深蒂固。衛元鴻自幼被教導入孝出悌,擔起整個家族。他做不到大義滅親,放不下衛氏一族的榮耀,也沒有勇氣去抗爭壓在他身上的「父為子綱」。
他只能清醒地沉淪,一點點步入死局。
「這樣就好,只要你記得我就好……」他因疼痛而額上生滿了細汗,「寶兒姐,我死後,把我一把火燒了,骨灰撒入江海……我……寧可從未……來過這人世間……」
我閉上雙眼,僵硬地轉過身去,一步步離開。他的呼吸聲驟然急促,哽咽著哀求道:
「寶兒姐,我想吃糖……」
我的雙腳頓如千鈞重,驀然發覺,我始終欠了他一顆糖。
可是,寧瑤死了,我的糖也沒有了。
我終究一步步離開了牢房,身後只餘一聲嘆息,和鎖鏈拉扯的輕響。
39
我沒料到,另一個想見我的人,是長公主。
若按照京都男子的眼光,長公主生得不算美。她體態豐腴,生得五分男相,濃眉,寬唇,闊肩,膚色偏黑。
可她使得一手好長槍,曾在千軍萬馬中直取敵將首級,為百姓稱讚。
她的駙馬是沈菱的親舅舅。當初武威將軍獲罪, 乃陛下忌憚長公主的鋒芒, 想斷其羽翼。
哪知太子死了, 晉王反了, 長公主趁機把持朝政,逼得陛下不得不還武威將軍清白, 派他鎮壓晉王。
她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 朝堂中不少重臣罵她是「牝雞司晨」, 亦有人猜測,是她害死了太子。
但這又如何?我欽佩她,甘願俯身跪拜。
她扶起我, 笑著問:「趙姑娘, 你如何看我?」
我想了又想,只道:「你是女人。」
她眉頭微挑:「哦?只是如此?」
我不卑不亢地回道:「如此,便已足夠。」
我爹欺軟怕硬,被這熊一樣的家丁大哥嚇破了膽,自此再也沒找過我的麻煩,權當我死了。
「等等」「是啊, 足夠了。寶兒, 到我身邊來。」
長公主追封衛寧瑤為「安樂郡主」, 又封武威將軍為「清平王」, 成了我朝為數不多的異姓王之一。
而我被帶入宮中, 成了女官。
我終是重走了一遍從鄉間步入高門大院的路。只不過這一次,我坐在了更寬廣的宮殿中。
一切塵埃落定後,鬼使神差地,我回到了定遠侯府。
我從後牆翻了進去, 這裡一片死寂, 處處透著衰敗。侯府中人逃跑前沒來得及收拾諸多財物,那些熟悉的擺設被扔在院中, 蒙上了一層灰。
我來到了衛寧瑤和徐姨娘住過的小院,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 光禿禿的樹枝上繫著一方鞦韆。
鞦韆是我親手打的,繩索上纏著衛寧瑤喜歡的花頭繩。
恍惚間, 我又回到了年少時, 小院中鬱鬱蔥蔥,廊下擺著奼紫嫣紅的花。
衛寧瑤坐在鞦韆上,咯咯笑著, 乳聲乳氣地喊:「寶兒姐!高一些,高一些!」
徐姨娘打著團扇, 坐在花壇旁淺笑嫣然。餘光里,剛下了私塾的衛元鴻提著一包糕點,緩步踏過小院的拱門。
鞦韆盪呀盪, 古鐘裊裊, 白雲悠悠,我發上的桃花簪映著朝霞,躍出了四四方方的小院,被白鴿銜上了藍天。
她, 他,他們,捧一束桃花,種在漫山遍野的墳塋前。
等白雲蒼狗, 王朝輪轉。等視同一律,天公地道。
等花開,等她在叢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