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我來說給你聽。」
原來當年他休棄杜稚,根本就不是因為什麼「不事姑舅」。
「她退忠勇侯府的婚,是因為擔心沈淮之也不入仕,成日在家中。」
「妨礙她與姦夫偷情。」
「我當時正在駐守邊防,大半年才歸一次家,自然合她心意。」
「說來慚愧,被一個奴才戴了綠帽,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才胡謅了一個理由。」
「沈淮之就沒懷疑過,她跟他十年,都不曾為他養育子嗣?」
「她哪裡敢生?生下來太像姦夫就露餡了!」
「那兩人才真真情比金堅,當年被我發現,就因為企圖給我用絕嗣藥!」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啊。
難怪我生下沈灝之後就再無動靜。
難怪連杜稚的娘家都將她趕出家門。
好一個青梅竹馬。
好一個天上月,雲間雪。
回去之後我忍不住大笑。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騙了我十幾年,杜稚騙了他十幾年。
天道好輪迴,報應不爽。
活該啊!
22
他們說沈淮之瘋了。
在天牢里不吃不喝,又哭又笑。
婆母,或者說,徐氏,也在這之後病倒。
她身邊的嬤嬤來找過我許多次,說她有話想與我說。
我都沒理。
直到一個大雪天,那嬤嬤說她熬不過這個夜晚了。
我過去時,她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和我去世那年的模樣,像極了。
「你還記得我五十大壽那年嗎?」
「你請了各地大廚,九九八十一桌,九九八十一道菜……」
「那麼多人,都圍著我。」
「說我必定萬壽無疆,說我侯府前途不可限量……」
「還有那一年,那年新年,你不知從哪裡弄來那麼多焰火……」
她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當年侯府的輝煌。
最後渾濁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
「崔氏,到底是我侯府,對不住你。」
「侯府早就不在了。」我說。
徐氏眼底的光倏然而逝,落下淚來。
「沈老夫人。」
我望著她如今皮包骨的模樣,「我十歲喪母,自踏入侯府的那一日起,便將你當作親生母親看待。」
「我到底哪裡不合你的心意,讓你對我百般挑剔!」
上輩子,我魔障一般想要得到認可。
我付出所有我能付出的,她卻始終不能滿意。
重來一次我才明白。
我的價值,不需要他人認可。
徐氏看向我。
慣來精明的臉上一片茫然。
半晌,才囁嚅道:
「可是,我……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啊。」
23
又一年,沈淮之出獄了。
我並未在京城見過他。
只是聽說一年前就上了斷頭台的杜稚,墳墓被人刨了。
時光過得很快。
兩年來,學堂里的學生越來越多。
除了我,又有一名書香世家的女子,頂著家族的反抗,入學堂教書。
和孩子們在一起,光陰總是明媚而快樂的。
這幾日進出學堂時,身後總跟著一個人。
是沈灝。
除去沈淮之入獄時,他去找過我一次,我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他。
他長高了許多。
穿著一身布衣,瘦削得幾乎看不出當年的模樣。
大概是知道我不會搭理他,他並不靠近。
徐氏過後,唯一伺候的嬤嬤也走了。
侯府家底早就掏空, 沒什麼財帛留給他。
我知ṭūⁿ道他各處尋過工。
賣力氣的,干不來。
賣學識的,他沒有。
賣笑的, 沒幾日,他能將客人得罪,還倒賠一筆錢。
如今靠著當年我逼他練出的一手字,賣點字畫,勉強為生。
大約是看我今日盯著他, 他往前走了幾步。
「母親。」開口就是哽咽。
我撇開臉。
他也就頓住。
我抬步要走。
「對不起。」
「那年, 」他細如蚊吶,「她說你幾個月都不管我,說只是戲弄你。」
「我不知道會那樣。」
上輩子的他,顯然不是「不知道」。
這輩子, 他小了幾歲。
但是與不是,我都不在意了。
我回身,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
「這裡是三百兩銀子。」
「夠普通人家三年的用度。」
我抬眸望著他:「你有三個選擇。」
「二十歲入科考, 中進士的, 不少。」
「二十歲習得一門技藝, 養家餬口的,比比皆是。」
「二十歲流落街頭,了此殘生的, 亦有。」
「當然,你也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瀟洒三日, 途歸原路。」
「一切選擇, 皆在你。」
「你只需知曉, 人生沒有回頭路。」
我把銀子放在他手裡,轉身離去。
人事已盡。
無論他如何選, 都與我無關了。
這日陽光極好。
剛進學堂, 就有正在曬書的孩子奔過來。
「先生, 」她抱著我的腿,「剛剛那個人,他們說……是您的兒子,是嗎?」
我牽著她的手:「是啊。」
「那你怎麼不管他啊?他好可憐的樣子哦。」
「何為管?」
「就是……抱抱他?安慰他?像對我們這樣,教教他?」
「他已經長大, 不需要了。」
「先生先生,可是我看到書上說,幼從父, 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子該以父為天, 以夫為天,以子為天,方才是好的女子。」
「書上說得不對。」
「那為什麼所有書, 都是這樣說的啊?」
「因為。」我蹲下身,揉揉小姑娘的腦袋。
「那些書,都是為父者、為夫者、為子者的男子寫的啊。」
「那以後, 會有女子寫的書嗎?」
「會的。」
這就是我,我們,在這裡的意義。
對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