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宗二嬸垂下頭,像個鵪鶉一樣悄然躲到眾人背後。
大隊長將三張車票遞到我手裡。
「叔盡力了,只弄到兩張臥鋪。」
看著薄薄的車票,我不由得紅了眼眶。
它是開往帝京的車票,更是我開啟嶄新人生的鑰匙。
「謝謝叔,您已經幫了我們大忙,兩張臥鋪很好了。」
大隊長家有個表親關係在鐵路工作,我托他幫我們買了三張到帝京的車票。
大隊長的女兒在我的輔導下,考上省城的師範大學。
是我們村出的第二個大學生。
這是他們欠我的人情。
顧母喜憂參半,她訥訥問:「去帝京我們住哪裡?沒有糧食關係,我們到那邊吃飯也是問題呀。」
「我朋友已經幫我在學校附近租了房,等我上學每個月會有補貼,加上勤工儉學找些活干,肯定不會餓到你跟爸。
「媽,廷宗死了,現在爸又成了這個樣子,我怎麼可能拋棄你們。
「帝京的醫生技術好,帶著爸一起去,說不定能治好他。」
顧母點頭:「對,去首都好,還能給你爸治病!」
不出半天,村裡人都知道我要帶著公婆一起上大學。
大隊長很會辦事,事情沒多久就傳到公社去,縣裡領導也都知道了。
縣裡請了記者,派了人下來慰問。
記者扛著照相機,給我們「一家三口」拍照片。
顧父嗚嗚咽咽,顧母忐忑不安。
婦女主任拉著顧母的手稱讚。
「老嫂子,你們娶了一個好兒媳啊。
「組織打算在縣裡立典型,像簡同志這樣勤勞孝順的女同志很難得,她是咱們縣的榜樣。您高興點,這張照片要見報呢。」
顧母笑得牽強。
縣裡和公社分別給了一筆慰問金,差不多有兩百塊錢。
這倒給我解決了不少麻煩。
領導問起是否還有為難之事時,我道:「廷宗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組織有心,請幫忙留意他的消息。」
顧父聽到我的話,「啊啊」叫喚起來。
我忍不住抹了眼淚:「他為民而戰,就算人沒了,也該忠骨還鄉讓長輩安心才好。」
「簡同志放心,組織一定盡力而為!」
領導們走後,顧母關了房門,鬼鬼祟祟在房內不知翻找什麼。
隔著狹小的窗戶,依稀能聽到她羞惱的怒吼。
「放哪裡了?你到底放哪裡了呀!」
回應她的是顧父的嗚嗚聲。
我從懷中掏出那張電話號碼扔到灶洞裡,火舌一卷,那張紙瞬間化為灰燼。
6
原本我就是去年縣裡的婦女楷模,再加上報社這般用心宣傳,我成了縣裡的名人。
帶著公婆去讀書那天,很多人來為我們送行。
托報道的福,縣裡好心人主動為我們換了一張臥鋪票,我不用跟著坐人擠人的硬座車廂。
綠皮火車緩緩開動,看著逐漸遠去的縣城,我心中漸漸清明。
顧廷宗,誰的父母誰孝順。
你不來就山,那我就把山給你送過來。
來接我們的,是爸爸曾經最得意的學生陳海潮。
「縵貞,你……辛苦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粗糙的皮膚,暗沉的粗布衣裳。
在農村勞作那麼多年,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醜吧。
「海潮哥,麻煩你了。」
「不麻煩,你電話來得正是時候,再晚些,我就不在帝京了。」
我的父母都不在了,若是沒有他幫忙,只怕我還得多費些心思。
他給我們租的房子就在學校邊上,步行到學校不過十來分鐘的路程。
幫我們安置好,我送他出去。
「海潮哥,我聽說被占去的宅子平反後會歸還原主,我想請你幫忙打聽一下,我爸媽的房子有沒有希望還回去。」
我曾在顧廷宗的日記里看到過,他假借我已去世之名,又以丈夫的名義繼承了我父親那套位置極好的四合院。
不知道這個時候,顧廷宗一家三口有沒有住進我曾經的家。
「你來之前我已經找人去打聽了,有消息了告訴你。」
「嗯。」
「縵貞。」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道:「你應該早點打電話給我。」
歷史洪流滾滾,往往裹挾著太多無奈。
爸爸跟所有人撇清了關係,臨死之前曾千叮嚀萬囑咐,不到迫不得已不得聯繫親朋。
這麼些年,我從未給相熟的人遞過我的消息。
若非重生而來,我也不敢跟他們聯繫。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厚實的信封給我。
我知道那是什麼。
「不用,錢我有。」
錢足夠用,只要找到顧廷宗攤牌,卸下顧家父母這兩個重擔,加上學校給的補貼,足夠我生活了。
我執意不收,他也只能作罷。
「小縵,你老實說,他跟你什麼關係?」
送走陳海潮,轉身就碰上神色警惕的顧母。
在她心中,即使兒子另娶他人,也容不得這個被拋棄的兒媳婦跟別的男人有任何關係。
上輩子就是這樣。
三十出頭的時候,大隊長家的給我介紹了一個還不錯的對象。
我只是跟對方見過一面,就被顧父顧母攪散了。
「你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
「你是廷宗老婆,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給廷宗蒙羞。」
迎上顧母的目光,我認真回她:
「我也希望在陰曹地府里的顧廷宗能謹記自己已婚的身份,不要做對不起我簡縵貞的事!」
顧母瞬間變了臉色。
7
剛開學沒幾天,班上同學都知道了我的情況。
這個年代,帶著老婆孩子來上學的人都有。
我的事情並不算太出格。
不過因為丈夫早逝,公公又癱瘓在床,班上同學對我多了幾分同情,平時對我也頗為照顧。
周末新認識的同學同我一起到出租屋看望公婆。
眼見我跟其中的男同學說笑,顧母臉都綠了。
言語多刺,態度也不好,三兩下就將人刺走了。
我買了糖給同學一一道歉,直言婆婆可能因為兒子沒了,不太樂意我跟異性來往,請他們諒解。
上鋪年輕可愛的室友不平道:「縵貞,你還年輕,難道要為一個不在人世的人守一輩子不成?」
「找與不找,不該由別人決定,你有選擇的權利!」
我笑著搖頭:「他才走七年,我暫時不考慮這些。」
「縵貞,你太重情義了。」
等了好幾天,終於等來陳海潮的消息。
街道那邊回復,房子在三個月前就已經歸還了。
「聽說有人住進去了,也不知道是誰。縵貞,老師和師母還有別的親人嗎,會不會是你其他的親戚接收了?」
「我也不知道。」
話是這麼說,但我知道住進裡面的人一定是顧廷宗。
陳海潮不放心我一個人去老宅,他請了街道的兩個幹事隨我一同過去。
終於等到這一刻,我也希望場面能熱鬧點,寢室里的幾個好友我都叫上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進那個我生活了十四年的胡同。
陳海潮上前敲門。
裡面傳來清朗的男聲。
門從裡面吱呀打開,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出現在眼前。
是顧廷宗。
是二十八歲、年輕許多的顧廷宗。
他器宇軒昂衣著不凡,舉手投足是城裡人特有的從容氣定。
「同志,你找誰?」
這話是問陳海潮的,他並未注意到站在邊上的我。
「廷宗,你沒死?」
我捂住嘴巴,淚如雨下。
為這一刻,我從進胡同口時就開始醞釀。
聽到我的聲音,顧廷宗跟見了鬼一樣。
他愕然失色,睜大眼睛看向我。
「縵……縵貞?」
陳海潮和室友異口同聲問我:「他是你的丈夫顧廷宗?」
我緩緩點頭,淚眼矇矓看向他。
「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回家?
「我們都以為你沒了,這麼多年,你知道爸媽和我有多想你嗎?」
七八雙眼睛就這麼看著他,顧廷宗囁嚅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他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由遠及近的年輕女聲。
「廷宗,誰來了,怎麼不把人請進來?」
精緻的卷髮女人抱著小孩走到顧廷宗旁邊,笑意盎然看著門外的眾人。
「這幾位是?」
依稀能從女人眉眼中看出幾分熟悉,她就是年輕時的溫靜吧。
當年她和顧廷宗攜手歸家時,曾握住我乾枯的手跟我道歉。
「老姐姐,是我對不住你。
「若非廷宗失憶,與他白頭偕老之人當是你才對。
「造化弄人,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那時我是怎麼回的來著?
我說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還勸她無須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