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環住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膛,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服,開口的聲音破碎得令人心疼。
「至少,再陪我一段時間,等她回來,我就走。好嗎?」
江照沒有說話。
但也沒有推開她。
他輕輕嘆了口氣,溫柔地幫她擦乾眼淚,「別再哭了,對孩子不好。」
他還是心軟了。
鈍痛從心臟蔓延,一股強烈的澀意在我身體里洶湧四躥。
到底要多愛一個人,才會在他身上失望一次又一次呢。
這五年,我耗盡了所有熱情,全心全意對他好,才勉強在他心中留下一個位置。
可她只是哭了一下,他就妥協了。
10
得知陳悠要再住一段時間之後,何釗表情很複雜,「你就不怕蘇安知道後真的離開你嗎?」
「我和陳悠現在只是朋友。」
江照站得異常筆直,面上始終不曾有一絲變化,「等安安消氣回來,陳悠已經離開了。」
「她不會知道。」
何釗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越發期待看到江照知道我已經死了之後的樣子。
這幾天,江照按照約定陪著陳悠,他們並沒有什麼越軌行為,相處模式確實像是普通朋友。
而我一直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忘了什麼事情,到底為什麼趕回來給他過生日。
冥冥之中有種預感,當我想起來這件事,我的靈魂就不用再被束縛在江照身邊,我會得到真正的解脫。
但每次一回憶,腦袋都會炸裂一般的疼痛。
正當我心灰意冷之際,江照陪陳悠去逛商場,剛好看到有嬰兒用品,陳悠便拉著他走了進去。
陳悠拿起一條公主裙,捂唇笑了一下,
「真希望我肚子裡是個女兒,這樣我就可以給她買各種漂亮的裙子了。」
「阿照,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陳悠好奇地問。
「女兒吧。」
江照唇角微微上揚,視線落在那些嬰兒用品上。
陽光照耀下,他漆黑的瞳仁泛出幾點光波,看著有些溫柔,「蘇安喜歡。」
隨後又補一句:「她生什麼我都喜歡。」
我呆呆站在原地。
記憶的閘門頓時打開,我頭痛欲裂,無數的畫面如脫了僵的野馬洶湧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一動不動地癱在地上。
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顫抖地把手放在小腹上。
我想起來了。
我之所以趕回來給江照過生日,之所以想再給彼此一個機會,是因為——
我懷孕了。
拿到診斷報告單之後,我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和江照好好談談。
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我連夜趕了過去。
我打算把這件事,作為生日禮物當面送給他。
車上,我一邊撫摸著肚子,一邊想像江照得知這個消息是什麼表情。
會大笑嗎?
應該不會,他一直都是那副面癱臉,最多微微扯開唇角,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蘇安,其實你懷孕我挺開心的。」
會和我一樣期待著這個孩子嗎?
應該會。
求婚那晚,他在我耳邊微微喘著氣,呼吸暖融融的,「蘇安,結婚後,我們要個孩子吧。」
「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很多家人。」
是啊,我想要很多家人。
江照怎麼那麼懂我呢。
想著想著,我竟然笑了出來。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這一幕,問我笑什麼。
我沒回答,只笑著讓他專心開車,畢竟外面雨那麼大,注意安全。
路程有些無聊,我克制住自己直接發消息告訴江照的衝動,刷起了微博。
然後發現有人關注了我。
是陳悠。
我打開了陳悠的微博。
我發現,她發的都是江照的照片。
從她微博的照片里,我看到這些天,江照是怎麼無微不至地在醫院守著懷孕的她,看著兩人之間怎樣一步步舊情復燃。
就像一對,剛剛有了孩子的新婚夫妻。
「打針很痛,但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
——配圖是江照沉靜的側臉,和兩隻交握的手。
「兜兜轉轉,還是你對我最好。」
——配圖是素來有潔癖的江照低頭為她剝蝦。
「昨晚你在床邊睡著了,我偷偷親了你一下,我知道你沒睡。」
這條微博,沒有配照片。
但是,江照給她點了個贊。
我死死盯著螢幕,心臟驟緊,只感覺血液都在往大腦上涌。
人這一輩子到底要看多少骯髒的東西啊。
我不想再看了。
然後,老天也真的沒有讓我再看到了。
懸崖邊,一輛紅色的重型卡車突然失控,徑直撞了過來,我們連人帶車滾下了懸崖,隨後發生了爆炸。
我滿懷期待和喜悅趕過去。
卻是帶著絕望和恨意死去的。
強烈的刺激讓我暫時失去了這部分記憶,刺骨的恨意卻讓我靈魂出竅,跟在江照身邊。
原來,我並不是因為愛他,才離不開他。
而是恨他。
我和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死去的時候。
江照在幹什麼呢?
他在照顧別人,和照顧別人的孩子。
或許是感覺到了什麼,正和陳悠說話的江照忽然眉頭緊皺,下意識朝四周看了看,卻什麼也沒發現。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下。
何釗顫抖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江照,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千萬別激動。」
「我有個兄弟是交警,他那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乘客和駕駛員全部死亡,有個孕婦的身份直到今天才查出來。」
「那個孕婦,就是蘇安。」
11
我無數次設想過江照知道我死後是什麼反應。
現在,我終於看到了。
這個男人剛才還在和他的白月光笑著說話,聽到這個消息,微微怔了片刻,眉頭緊皺,「別開這種玩笑。」
「是真的……」
江照呆愣了幾秒,厲聲呵斥,「何釗,別開這種玩笑。」
「一個星期前,她乘坐的計程車跟一輛卡車相撞,墜落懸崖後發生了爆炸,由於現場只有少量肢體殘骸,警方又沒有接到那個孕婦家人的失蹤報案,整整一個星期……」
那邊的何釗哽咽了一下,仿佛說不下去,
「過了整整一個星期,警方才通過DNA比對確認了蘇安的身份……」
江照臉色漸漸變了,整個人仿佛僵硬成了一具木雕泥塑。
「江照,她懷孕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她失聯了一個星期,你都沒去找過她嗎?」
隨著何釗的一聲聲質問,江照那張臉已經毫無血色,嘴唇劇烈地顫抖著,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在騙我。」
「阿照……」陳悠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
電話那邊何釗頓了頓,語氣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譏誚,「你現在和陳悠在一起?」
空氣安靜了好幾秒。
「也是,蘇安失聯的一個星期,你一直和她在一起。」
江照怔了怔,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用力地甩開了陳悠的手,眼圈通紅,表情侷促,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她的遺體現在存放在殯儀館,警方通知她的家人去認領。你待會兒過去一趟吧。」
何釗沉默了很久,
「她沒有家人,只有你了。」
江照茫然地愣在原地,高大的身軀一下子佝僂了幾分,然後慢慢蹲了下來,蜷縮著一動不動,嘴裡重複念叨著一句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似乎只會說這句話。
他不願相信我已經死了。
我冷漠又痛快地看著這一幕。
恢復記憶之後,我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對他的恨意,幾乎要將我吞沒。
但報復的快意過後,心底卻生出無盡的疲憊和悲涼。
愛和恨都太消耗力氣了。
我活得那麼累,死了也那麼累。
12
恢復記憶之後,我並沒有馬上消散。
除了靈魂變得透明了幾分,我仍受限在江照身邊,只是距離他的活動範圍變大了一點。
我跟著江照來到殯儀館。
這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現在僵硬地立在門邊,連靠近都不敢。
裡面工作人員感嘆,「能找到那麼多燒焦的殘骸已經很不容易了,身體都是拼湊的。唉,聽說還是個孕婦。」
「可不是,腕關節和指關節嚴重彎曲變形,當時應該是想拚命護住肚子裡的孩子吧。」
江照臉色慘白,身形微晃,若不是撐住牆壁,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工作人員看到了江照:「家屬是嗎?過來吧。」
江照緩緩地,踉蹌地走過去。
那兩人也走了,房間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高大的影子擋住了頭頂的光亮,他背脊繃得直直的,攥著拳頭的手用力過度,指甲陷入了皮肉里而不知。
他看著我被白布蓋住的遺體,開始自言自語。
「剛才來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從來沒跟你說過的事。」
清冷的語調有些微顫,但起伏不大,就跟平時一樣。
「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小。有一天我下樓買東西,有個小男孩貪玩,拿走了路邊一個盲人奶奶碗里的零錢。你忽然沖了過去,和他撕打在一起。你明明那麼瘦弱,卻死死地兇狠地掰著他的手,最後那個小孩受不了了,主動把手裡的一塊錢給了你。」
「之前我聽他們說過,你是個孤兒,喜歡偷東西。」
「但那時你頭髮凌亂,唇角淤青,在地上喘了一會兒,站起來把錢放進了盲人奶奶的碗里,然後平靜地離開了。」
「這一幕,盲人奶奶看不到,那個小男孩不會說,但我看到了。」
「這件事之後,我不由自主地開始關注你,視線總是忍不住落在你身上,後來班上有人誣陷你偷班費,我第一反應就是站出來幫你說話。」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刻你眼裡的光亮。」
「後來,你的視線也漸漸落在我身上,跟我對視會臉紅,會看著我發獃。」
「那幾年,學校優秀學生頒獎會上是你站在我身邊,打籃球的時候是你給我遞水,短跑比賽我得了冠軍,是你笑著給我獻鮮花為我祝賀,奧數競賽的隊伍里是你陪著我一起奪冠。」
「再後來,陳悠出現了。」
他停了一下,抬手捂臉,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指縫流出,
「安安,明明是我先開始注意你,你也喜歡上了我,我為什麼會喜歡上別人呢?」
我沉默地看著他,原以為已經毫無波瀾,內心還是泛起了細細密密的痛意。
是啊。
為什麼呢。
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我們為什麼會走到現在這一步呢。
我本來不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
但在江照面前,我總是讓自己像一個小太陽一樣,拼盡全力地對他好。
我沒對誰這麼溫柔過,也不會再對誰這麼溫柔了。
「蘇安,跟你求婚的那一刻,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的。」
「蘇安,你理理我。」
「理理我,好不好?」
「蘇安。」
「安安。」
「……老婆。」
他叫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人回應他。
他開始焦躁,甚至暴躁,唇色泛白,一聲聲喊我的名字,直到嗓子沙啞,直到再也喊不出來。
「你明明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他聲音迷茫,嘶啞得像從喉嚨深處擠出,肩膀不停顫動,雙眼布滿血絲,仿佛一頭走投無路的絕望凶獸,看起來可怖到了極點,又可憐到了極點。
我安靜地看著這個悲痛欲絕的男人。
或許,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死了。
13
拿到我的骨灰盒後,江照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我感覺到靈魂越來越虛弱了,疲憊地蜷縮在地上睡覺。
朦朧之中,我聽到陳悠不停地拍打著門,聲音裡帶著急切的哭腔,
「阿照,三天了,我求你吃點東西,好不好?」
「就算她不在了,你也不能這樣對自己的身體啊。」
「她如果知道了,肯定也會心疼的。」
我從昏昏欲睡中甦醒,揉了揉眼睛,下意識看了一眼緊閉的那扇門。
原來,已經過去三天了嗎?
一個小時後,何釗過來了。
他簡單粗暴地踹開了那扇門,濃重的煙味和酒氣瞬間從裡面蔓延開來。
刺眼的光線湧進房間,籠罩著地上的男人。
他的身邊散落著一堆煙頭,東歪西倒的酒瓶,以及,我的骨灰盒。
他正低頭安靜地拼著樂高。
——之前我和他沒拼完的樂高。
明明只過了幾天,江照看上去瘦了一大圈,下巴長了一層青黑色的胡茬,眼窩深陷了進去。
「阿照……」陳悠聲音嘶啞。
聽到動靜,他遲緩地抬眼望了過來,像是年久失修的器械,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空洞冷漠,「你怎麼還沒走?」
他似乎開始發獃,輕聲,「安安回來,看到你會不高興的。」
陳悠臉色一白。
正發著呆,他忽然抬起頭,眉間溢出一抹慌亂,對陳悠開口的語氣冷漠而絕情,
「這裡是我和安安的家,你沒有資格待在這裡。」
陳悠呆呆地看著他,仿佛不敢相信他會對她說這種話,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江照眉頭緊蹙,似是有些不耐煩了,「滾啊。」
見他不為所動,陳悠眼裡閃過難堪,哭著跑開了。
江照面無表情地繼續拼樂高,似乎毫不在意。
「如果你能早點這樣做……」何釗突然開口。
江照臉色煞白,手指哆嗦了一下,積木也隨之掉在地上。
他怔怔看著那塊積木,瞳孔里翻湧著痛苦和傷悲。
「那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跟她說,要把陳悠接回家照顧。」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她不會申請去出差,也不會……」
「她出事那天,走的是近道,她是趕著回來的。趕著給我……過生日。」
「她想把懷孕的消息,當作生日禮物送給我。」
「而我當時在幹什麼呢?」
江照抬手捂住心臟的位置,痛苦地閉上眼,「我趁著她不在,把陳悠帶回了家。」
他深吸口氣,又開始拼樂高,但手指顫抖,拼一個掉一個,
「何釗,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何釗站得筆挺,沉默地看著他,聲音很輕:
「都說,辜負真心的人,遲早有一天會遭到報應。」
「可是,以她的死為代價,她是不是太可憐了些。」
江照眼圈通紅,怔怔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何釗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做出現在這副樣子,她並不會開心。江照,再怎麼樣,你也得繼續生活。」
14
幾天後,江照堅持給我辦了一個葬禮。
天空下著濛濛細雨,到處一片灰色,整個城市仿佛陷入了陰霾。
江照沒有打傘,沉默地站在墓碑前,看著上面我的黑白照片。
墓碑上刻的是:亡妻蘇安。
一個又一個的人在我的墓碑下放上白菊。
葬禮結束之後,江照一直站著不動,雨水順著他的髮絲蜿蜒而下,在蒼白的臉頰留下一道道水痕。
何釗拿來一把傘,遞給他,
「你知道自己心臟不好嗎?任何感冒都可能誘發感染,你就非得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