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靜地注視著他,問道。
「沈倦,你真的想要大梁好嗎?」
那一刻,沈倦的神情慌了,他甚至不敢跟我對視。
「只要北燕太子一死,北燕的鐵騎還遠嗎?」
「你根本不想救大梁,你只是想藉此刺激北燕帝,逼他南下親征,徹底踏平大梁的山河!」
一夜的混亂以後,晨光將滿宮的血照的更加濃烈。
此前還在怒罵沈倦昏庸賣國的臣子,紛紛讚嘆他們的君王智計無雙、能屈能伸。
被北燕欺壓多年的怨氣,一朝噴薄,皇都上下竟比過年還要熱鬧。
城樓下,大梁的金吾衛甲光凜凜。
沈倦被我點破,徹底冷下眉峰,頭也不回地往下走去。
「謝纏,你果然還是聰明。可你攔不住我,也擋不住大梁覆滅的結局。」
9
芸兒從外頭回來,小臉嚇得慘白。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她說她的同鄉小太監,今日奉命去剜死人的眼睛。
「聽說那些都是北燕太子的親衛,屍體破破爛爛的,好多人一邊剜一邊吐。」
我調整織機的手一頓:「有人故意讓你來告訴我?」
芸兒慌亂得不敢抬頭。
「他還說什麼?」
「君王殘暴,姑娘是做妺喜,還是妲己?」
有人意識到,沈倦下令剜死人目,是因為他們看見了不該看的。
「難不成你要做伊尹?」
傳說,商湯派間諜伊尹與妺喜密謀,使夏朝滅亡。
芸兒連連搖頭,眼神茫然。
她不知道伊尹是誰。
「轉告那個人,謝纏就是謝纏,只做自己,不做別人。」
我與沈倦的確快到了決裂之時,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挑撥的。
皇都烈火烹油的盛況之下,有人看見了潛藏在暗處的危機。
他們不願挽大廈之將傾,只想坐收漁翁之利。
沈倦說的沒錯,這裡的一切都爛透了!
議政殿絲竹不絕。
美人載歌載舞,妃嬪嬌婉嫵媚。
堆疊如山的奏疏突然倒塌,惹得君王不悅,遂命人搬了火盆來,要將那礙事的奏疏燒個乾淨。
「陛下,不可。」
有貴妃的前車之鑑,無人敢指責我闖殿,反而悄悄觀察沈倦的態度。
沈倦的手一松,第一封奏疏瞬間被引燃。
火焰騰起的速度極快,我猛地想起了被他燒毀的織機和圖紙。
心中也升起一股憤怒。
「陛下應當知道,這薄薄幾頁紙,寫的是天下民生。既為君主,便要為生民計。求陛下暫歇歌舞,垂顧蒼生。」
沈倦冷哼,隨手抽出一則奏疏丟到我腳下。
「諂媚惑主的狗屁,也配讓朕垂顧?」
奏疏散開,果然全篇馬屁。
可那麼多奏疏里,總有關乎百姓的。
我還欲再辯,沈倦卻不耐煩地揮揮手。
「你既覺得要緊,這些都給你。」
10
我在如山的奏疏中,發現了幾個好官。
只是許多事我不懂,便去問太史令,大梁前頭幾個明君遇到類似的情況,是如何處置的。
本著蕭規曹隨、依葫蘆畫瓢的原則,我用硃筆寫下了第一句批語。
然後,找沈倦蓋印。
沈倦輕蔑抬眼:「你就不怕政令下去,反而害死更多的人?」
「總好過陛下視而不見。」
「你在責怪我?」
「奴婢不敢。」
沈倦突然怒氣上涌:「北燕大軍就要來了,你便是把命賠進去,也救不了大梁。」
「我想救的,從來不是大梁。若我註定要死,這條命總得燃盡了才甘心。」
沈倦深吸了幾口氣,最終一揮手,讓我帶著玉璽滾。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心裡默默地說:我想救你啊……
他卻轉過頭去,拒絕與我對視。
我宵衣旰食,努力修補大梁山河的時候,臣子們群情激奮,要求將我千刀萬剮。
「小小女子,竟敢染指國事,若不處以極刑,天下女子競相效仿,陰陽失衡、乾坤錯亂,大梁江山危矣!」
沈倦從來不和他們講道理。
他指著金柱冷然睥睨:「古有高士以死諫君,青史留名,你撞一個給朕看看。」
臣子啞然。
下一瞬,沈倦一劍將其斬殺。
「還有誰想名垂千古?朕心善,必讓你們稱心如意。」
臣子們這才想起來,沈倦根本不是什麼明君。
殺死北燕太子的勝利,就這樣被冬日第一場雪壓垮。
謀反的火種在暗處滋生,對沈倦不利的傳言也瘋狂傳播著。
到除夕夜宴時,有臣子建議沈倦立後,還送來三位貌美如花的貴女。
沈倦難得有耐心,拒了一次。
臣子卻突然夾槍帶棒地諷刺著。
「陛下遲遲不肯立後,難道是因先皇后手段毒辣,為了折辱陛下,逼陛下做過男娼,所以心生恐懼?」
「大膽!你竟敢污言犯上,羽林衛何在?速將此賊拿下,當庭杖斃!」
我怒喝。
11
先皇后顧忌著自己的名聲,並沒有大張旗鼓地行事。
沈倦以最快的速度,殺死了所有的知情者,我本以為此事不會再被翻出來。
誰料,如今竟鬧得滿京皆知。
羽林衛的杖刑聲,一下一下,敲得人腦仁疼。
我這才回頭去看沈倦。
他居然在笑。
「謝纏,你好大的官威。」
沈倦不在意朝政,所以任由我批閱奏疏。
可羽林衛是皇帝爪牙,我方才竟頭腦發昏,冒犯了皇權。
我立刻跪下去,他卻及時將我攔住,丟到龍椅上。
他提著劍走入席間。
一瞬,劍鋒滴血。
幫腔附和的臣子,全都人頭落地。
沈倦尤嫌不夠,揮劍欲斬貴女。
我連忙衝上去抱著他的腿:「陛下不可!」
沈倦驟然收了力。
大抵是氣不過,又一劍斬碎了我身後的案幾。
「全都滾。」
群臣如蒙大赦。
待人走盡,沈倦丟了劍,推了推我的額頭:「放手。」
他輕輕從我後肩拔下一塊碎瓷片。
望著我的傷口,想碰又不敢碰。
「我若沒收住,你就死了!」
「賊臣死不足惜,貴女委實無辜,陛下切不可中了他人奸計,使自己……」
「謝纏!」
沈倦打斷我,似乎想要說點什麼。
可他的唇開合數次,卻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
反而暴怒地呵斥宮人:「都死了嗎?傳太醫!」
說罷,他丟下我,徑直離開。
我連忙追上去,卻被金吾衛攔在月洞門外。
「陛下有令,擅入者死。」
沒關係,我會翻牆。
牆的另一側,原本是荷花池。
可冬日只剩滿目荒蕪。
沈倦站在池邊,燭火照著他的影,映在平靜的池面上,隱約間,竟似少年的沈倦藏在池底,與他相望。
風微動,池底的人漸漸破碎,眉目難辨。
12
我跳下牆頭,緩緩走近沈倦。
和他站在一起,吹著冰冷的夜風。
「荷塘蕭索,可只要熬過冬天,來年又是滿池荷香。沈倦,別把自己囚困在冬天。」
沈倦竟比苦荷還要頹敗。
「我早已爛成了你最討厭的淤泥,大梁也一樣;你救不了大梁,更救不了我。」
「謝纏,別為了我,枉造殺業。」
我握住他冰涼的手,他試圖抽回,我卻越抓越緊。
終於,他放棄掙扎。
「是你一心想讓我陪你去死。命都快沒了,些許殺業算什麼?」
殺死先帝之前,我們吵過一架。
我以為我們終於苦盡甘來,此後,大梁江山便要靠沈倦來守護。
我提醒他,警惕所有北燕軍卒。
北燕狼子野心,絕不會無緣無故借兵。
他卻說他要毀了一切,包括大梁。
「你會死的,你死了我怎麼辦?」
「你陪我一起死吧?」沈倦的眼眸溢滿了癲狂,「你說過要與我不離不棄的,阿纏,我們一起去投胎,下輩子我乾乾淨淨地娶你,好不好?」
「來世縹緲,我們為什麼要放棄今生?我要改良織機,我要讓所有的織娘都多掙錢……」
這樣,窮人家的姑娘就不會因為無錢打點,被強行抓去做宮女。
「別人掙不掙錢,與你什麼相干?」沈倦打斷了我的話。
他憤怒極了,掐著我的脖子,仿佛立刻就要殺死我。
可很快他又放開手。
「你嫌棄我是不是?你連我的下輩子都嫌棄?謝纏,你不過是個卑賤的織娘,憑什麼鄙視天潢貴胄?」
從那天起,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我是卑微低賤的奴婢。
他成了瘋子、魔鬼。
我卻依然幻想著自己能做點什麼。
甚至,妄想渡魔為佛。
沈倦大約也想起那次的吵架,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默認了。
以為他依然想帶著我一起死。
卻聽見他低聲道歉:「對不起。」
「你想活著,沒有錯。」
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我願意為你死,但我不願意跟你一起引頸就戮。」
13
那天起,沈倦開始跟我一同批閱奏疏。
我們都沒有經驗,臣子們又忠奸難辨,如山的奏疏好像永遠也看不完。
於是,我想到了宮裡那群吃白飯的娘娘們。
憑什麼我們累死累活,飯都吃不了幾口,她們卻睡到日上三竿,整日享受珍饈百味?
沈倦聽了我的提議,思索了一番才說:「我去挑一挑,不是所有人都能用。」
當晚,沈倦帶回十幾個戰戰兢兢的娘娘,其中居然還包括除夕宴被推出來的三個。
「淑妃娘娘、德妃娘娘,你們把奏疏分一分,滿篇馬屁廢話的放在左邊,剩餘的放在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