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儀娘娘、昭容娘娘,你們把右邊的分一分,凡涉及災情的,直接送呈給陛下,剩下的放在那個匣子裡。」
「李美人、張美人,你們把匣子裡的分一分,農事、軍務、稅收、官員轉遷……」
……
娘娘們都很配合。
而且,沒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直到沈倦離開大殿,淑妃娘娘才小聲問我,這樣算不算後宮干政、牝雞司晨。
「娘娘害怕被臣子們口誅筆伐?」
淑妃點頭,其餘娘娘們也紛紛望著我,眼裡充滿了不安。
我下意識想說,誰敢反對,沈倦就殺誰。
但話未出口便覺出不對。
我有心讓沈倦做一個好皇帝,自然不可能鼓勵他殺人。
「口誅筆伐之所以可怕,是因為被罵的人,除了死,再沒有別的出路。」
「可呂后不是被罵死的,司馬遷還給她寫了帝王本紀;東漢亦有六後臨朝,其中以和熹皇后鄧綏為最。」
「只要我們擁有權力,人言根本撼動不了我們。」
14
掌權並非靠一方玉璽。
我鼓勵娘娘們,也是想藉此獲得她們母家的支持。
一切欣欣向榮,可沈倦又開始殺人了。
幾十個宮妃齊齊掛在宮牆之外,臣子們怒罵皇帝殘暴。
和我一起批奏疏的娘娘們戰戰兢兢、魂不附體。
「你明明已經改好了,為什麼又要濫殺?」
「改?謝纏,你從來就沒有認識過真正的我。」
沈倦滿眼癲狂,陌生極了。
「你可知崖州的屍體幾日腐爛?你可知哪截人骨可以磨成刀,殺人性命?」
「你可知……『娘』是什麼味道?」
一顆碎星從他眼中滑落。
「你記憶里單純美好的少年,從來都只是我的偽裝。」
「我是波旬轉世,不見血,不心安。」
他冷漠地撞開我。
一步一步,踩碎我所有的妄想。
他說過的話在我腦海中叫囂。
「謝纏,你救不了我。」
沈倦終究沒有對批奏疏的娘娘們動手,而是將刀鋒指向了朝臣。
隨著一顆顆頭顱滾落,沈倦囂張地宣告,要殺盡所有不聽話的人。
邊境戰報打亂了沈倦的屠殺計劃。
他披上戰甲,帶走了大梁所有的兵力。
那日,我正好和娘娘們見她們的娘家人,努力說服他們成為保皇黨。
「其實只要陛下活著回來,亂臣賊子們都不敢輕舉妄動。」
我這才知道,沈倦親征了。
沒有一個人告訴我,說明沈倦下了命令,單獨對我一個人封鎖消息。
我心中不安,騎著快馬追出城去。
直到天黑也沒看見大軍的影子。
心裡一個聲音在說:這次,他徹底把你拋棄了。
15
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在等軍報。
滿朝也在等。
有人盼著沈倦打勝仗,能一雪國恥。
有人盼著沈倦被殺死,好謀朝篡位。
戰場上的沈倦像一條瘋狗,每一場戰役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北燕大軍節節敗退。
大梁軍卒士氣高昂。
可我翻遍了戰報,卻沒有找到一個字寫明沈倦的具體情況。
他有沒有受傷,身邊有沒有刺客,是否誤入敵人的陷阱……
我全都不知道。
四個月以後,最後一封捷報傳來。
北燕帝已被沈倦斬首,北燕宗室與朝臣俯首投降。
這是個好消息,可娘娘們卻如坐針氈。
「謝姑娘,你給陛下寫一封信,求陛下饒過我父親吧?」
「謝姑娘,我哥哥也是無心之失,真的沒有對陛下不敬……」
娘娘們從宮外得到消息,有人密告她們的親眷。
聽說密信送到沈倦跟前時,他正在犒軍。
讀完後,沈倦殺了送信的人,並揚言回到京中,要殺光密信里提到的人。
我給沈倦寫了十幾封信,封封石沉大海。
沈倦在北燕皇都大宴軍卒,大梁朝臣們日日摸著脖子,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日。
娘娘們的親眷找到我,向我痛陳利害。
「陛下勇武,一雪國恥本是國之幸事,奈何嗜殺成性,非治國明主。祈願姑娘為天下蒼生計,斬妖除魔,還百姓盛世清明。」
「你們想讓我去弒君?我可不學荊軻。」
「臣等願追隨姑娘,女主江山。」
這些人為了保命,迫不及待將我推出來,成為殺向沈倦的利劍。
16
我帶著各個家族的部曲,沈倦領著剛剛滅了北燕的大軍。
第一戰,我方潰不成軍。
我成了俘虜。
臣子們搖尾乞憐,稱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是我要謀奪江山。
妄圖藉此轉移沈倦的怒火。
營帳中,沈倦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不知在思索什麼。
「你可有受傷?」我問。
沈倦的眼神驟然渙散。
半晌,他輕笑著別開臉,不肯讓我看見他眼裡一閃而過的脆弱。
「我以為,你第一句話會求我饒恕那些逆賊!」
「我日日看戰報,幾乎把每個字都拆開,就想知道你是否安好。」
沈倦驀地閉上眼,一口一口吸著冷氣,試圖平復心緒。
再睜眼,卻什麼也沒壓住,滿身驚濤駭浪朝我壓來。
「謝纏,你到底想做什麼?你一向把那些賤命看得比我重要,你就應該順勢刺殺我,成為天下臣民的救星!」
帳中只有我和沈倦兩人。
我知道他想死。
也知道他不會反抗。
他故意放話,要殺那些臣子,就是為了讓娘娘們全都來依附我。
他說過,只有我可以殺死他。
桌上那柄匕首,就是他為我準備的武器。
我將匕首放進沈倦的手中,握著他的腕,舉在我脖頸邊。
「我說過,我願意為你死。」
「如果你要做魔羅波旬,我就是你座下的夜叉。你若腐爛為泥,我亦折枝覆土,沉淪之路,你我同行。」
沈倦定定地看著我,目光幾乎刺破我的皮囊,剖開我的心魂。
可他依舊不確定。
「你竟肯割捨這數月艱辛?拋卻你拯救大梁的宏願?」
「捨不得。」
沈倦自嘲地笑出聲來,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可我更舍不下你。」
「你活著,我幫你治國;你死了,我為你殉葬。」
17
哐當!
沈倦驀地丟了匕首,痛苦而蒼涼。
「謝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你看似把生死交給我,卻是用你自己的命威脅……」
他話未說完,我直接抱住了他。
我承認,我算計了他唯一的仁慈。
可我說要陪他死,是真心的。
沈倦驟然沉默,也抬起手臂將我箍在懷裡。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擁抱過了。
「阿纏……」
他喑啞地呼喚著。
我亦哽咽不能言。
他解開衣衫,露出滿身的傷疤。
他不肯讓任何人觸碰他的身體,就連軍醫也不行。
許多傷口已經腐爛,化膿。
就算無人刺殺,他也會死於渾身潰爛。
他已是強弩之末。
我突然後怕。
如果我沒有答應成為臣子們的棋子,如果我固守宮中等著沈倦回來,可能就錯過了救他的最佳時機。
「阿纏,從現在起,我把我的命交給你。」
「你可以救我,也可以殺我。」
強烈的酸楚湧上心頭,眼淚砸在了沈倦的肩上。
他倏然轉過臉來。
「不疼的,一點都不疼。」
我幫他剜去腐肉、撒上金瘡藥、裹好傷口,盼著所有的傷口早日長好。
可我望向沈倦的眼睛時,卻發現,我或許一輩子也無法讓他心裡的傷口癒合。
我逼他陪我一起活,究竟是對還是錯?
沒有答案。
我甚至不敢問他。
回到皇宮,沈倦居然沒有殺人。
娘娘們總是趁沈倦不在時來找我,替她們的家人求情,而我,不再力諫君王。
「那我們該怎麼辦?」
「娘娘可以自己去求陛下。」
「可是……」
話音未落,沈倦一出現,娘娘便立刻低頭如鵪鶉,慌忙告罪離去。
沈倦自嘲地說:「我如鬼剎,給她們十個膽子,也不敢來求我。」
「仙與鬼,人心而已。你總把自己說得十惡不赦,可對我而言,你是上天派來幫我復仇、護我周全的謫仙,是世上最好的人。」
沈倦不自在地轉過身去,耳朵尖悄悄泛紅。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明白了。
對也好,錯也罷,只要他能體會到更多的美好,就不算煎熬歲月。
18
盛夏荷花盛開的時節,我做了皇后。
與沈倦一起,二聖臨朝。
娘娘們改封為女官,繼續在內朝供職。
她們嘗到了權柄的滋味,已不再像從前一樣仰望父兄,有時因政見不同,她們還會與父兄爭辯。
每每此時,男人們總是會痛心疾首地惋嘆——女子誤國。
而她們已經學會了跳出女人的身份,反唇相譏。
「誤國與否,端看百姓是否富足、軍馬是否強盛、邊境是否安寧,不是你等一頂帽子扣下來,說誤就誤的!」
「既拿不出更好的政見,安心聽著便是,若只以男女論對錯,不過是狺狺狂吠!」
我改良的新織機,全面推廣,百姓產出了更多的綾羅綢緞,被商人帶去西域,又為大梁帶回許多香料與菜蔬。
又過了兩年,沈倦連朝也不上了,整日在御花園養荷花。
外面都在傳:我野心勃勃,架空了皇帝。
沈倦氣得專程出宮,帶回十幾個造謠生事的禍首,當眾斬首。
短暫塵封的記憶被喚醒,臣民們赫然想起,他們的君王曾經是多麼殘暴。
漸漸開始祈禱沈倦不要出現。
我死於五十七歲的盛夏。
那年荷花開得特別好,沈倦摘了許多放在我的床頭,問我像不像少年時,那個明月皎皎的夜晚。
我抓著他粗糙的手,透過那雙深情的眸子,看見了當年赤忱的少年。
如果一切停留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對不起……」
我又想起了當年逼沈倦活下去的時候。
我終於承認了自己的自私。
沈倦輕易看穿了我的心。
他撫了撫我的頭髮,溫柔地說:
「是我該謝謝你,若是沒有你,我已將自己困死在繭中,又豈知山河遼闊壯麗,人間無所不容?那時,我只覺自己竟無立錐之地,可後來我才知道,天地任我踏足。」
我分不清他是真心,還是為了讓我走得安穩。
我只知道,他送我入陵後,為我殉葬了。
奈何橋上,他追上我,竟是少年時的模樣。
真好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