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我這樣的小官員庶女,見識了皇妃的地位與尊榮都不想放手,何況是在權力里浸淫的世家將軍呢?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坐在我對面的長姐忽然起身。
她緩步走到正廳,面對皇帝,輕聲道:「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她像一朵蓮花,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了看長姐,點頭道:「說吧。」
長姐微微一笑:「麗妃娘娘才貌雙全,確實值得陛下垂憐。」
「但臣妾以為,後宮之中,尚有皇后娘娘坐鎮,若是賜禮不合禮制,於私,有傷國母之心,於公,恐會混淆尊卑,傷及國本。」
一片寂靜中,我手中的杯子砸到了桌子上。
群臣震顫,原本應該由他們指出的不合禮制如今被一後宮小女子提起,眾人面色也不好看,仿佛被扇了幾個耳光。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來,他問道:「你這是在教訓朕嗎?」
長姐面色平淡,不卑不亢道:「臣妾不敢。只請陛下三思。」
皇帝沒有說話,他看著長姐,雙眼仿佛孕育著雷霆萬鈞。
我不知道長姐在發什麼瘋,但身體已經下意識躥了出去。我跌撞著跑到了長姐身邊跪下,擠出一個笑容道:「陛下,妾身也有話說。」
皇帝眼中積攢的怒氣被我連滾帶爬的動作打斷了,連著著麗妃都一臉忍俊不禁,她輕笑出聲,狐狸似的眼睛從我和長姐身上滑過。
「怎麼今天一個兩個的都有話說。」她笑著轉頭看向皇帝,「陛下,你讓她說說嘛,我也想聽。」
皇帝施捨似的點了點頭。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會說什麼?我下意識就跑過來了。
腦中思索片刻,我戰戰兢兢開口道:
「陛下,臣妾以為,陛下所賜並無不妥之處……陛下,陛下是真龍天子,自古龍鳳呈祥,真龍愛誰,誰就是鳳凰,麗妃美麗端莊,陛下喜歡她,她就配得上這鳳凰!」
我的言辭擲地有聲,話出口後,群臣再一次沉默了。
為我的不要臉。
我看了一眼站著如一桿翠竹的長姐,她看著我,滿眼鄙夷。
皇帝大笑了起來,他指著長姐說道:「你以後,好好和你這個妹妹學學。」
長姐還要再說什麼,我卻已經麻利地起身謝恩,拽著長姐回到了席位。
她眼神冰冷,聲音不大卻正好被我聽到,她問:「你這樣,和佞臣有什麼區別?」
8
我這樣和佞臣有什麼區別。
大概是佞臣不用陪皇帝睡覺吧。
我笑了。
長姐沒有理睬我,她走得很快,似乎是早已忍受不了這花神宴上的靡靡之音。
我在她身後看著她,她的腰杆很直,像一株松柏。
她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片刻悲哀,又瞬間恢復正常,然後她離開了。
我愣在原地,心中瞬間一片冰冷。仿佛什麼恐怖的事情在剛剛一瞬間發生。
於是顧不得宮妃體面,我提著裙子追了上去。
長姐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小秀女,她的寢宮靠近御花園,交界處種滿了竹子。
我追上去時四周竹葉婆娑,她神色平靜,帶著一點困惑看著我。
我帶著恐懼喊道:「你為什麼不離開皇宮?葉家有我一個皇妃還不夠嗎?你為什麼不離開?」
她皺眉,問道:「你來到底是要幹什麼?」
我拉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入宮是要做妃子,要享福,要當人上人,你是為什麼?」
她的神色瞬間變得鄙夷,她說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我拉住她的手不肯放開:「你是為什麼要入宮?」
長姐輕輕一笑,淡然道:「我自然是要做君王的賢妃,如今中宮久病不出,後宮紛亂無度,又有佞臣小人迷惑君王。」
「我入宮,自然是希望匡扶清流,綿長國祚。」
我心中逐漸冷下去,但還是強撐著問道:「那葉家呢?你的母親還在葉家,她一直希望你能幫你父親在官場上有所成就,你還願意幫葉家嗎?」
長姐的眉頭皺了起來,她似乎有些動搖,思索了片刻後,她答道:
「父親並不是一個有才幹的人,我不會幫他。」
我鬆開了手。
長姐看著我,神色平靜:「你問我這些幹什麼?」
我看著她,她已經很美了,又自帶一種羸弱的風流,如同春日的青竹。
但我卻只能想起童年時,那個有兩道粗眉毛的小姑娘,我跪在祠堂前時她偷偷遞來的粥和饅頭,她陰陽怪氣的聲音。
「姨娘養的就要有點分寸,真以為自己是兒子呢。」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葉家嫡女,我要給葉家光宗耀祖的。」
「我要給我母親爭誥命的,女兒怎麼了,女兒也能爭,何必看不起我。」
「你還真看不起我啊?看我不打你!」
我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些。
眼前的長姐見我不答話,扭頭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伺候我的宮人忽然驚慌地用帕子沾上我的面孔,我疑惑地看著她,才發覺自己竟然流了兩滴眼淚。
「不用擦了,不是什麼傷心事。」我平靜地說道,「不過,你知道嗎?我姐姐死了。」
9
我不知道美人骨是個什麼東西,但我知道,它把一個人從芯子裡換了。
那個女人已經不是我記憶里那個粗眉毛的小女孩了。
外表不是,裡面更不是。
失魂落魄之際,我撞到了一個人,那人個子很高,衣衫內似乎墊著護心鏡一樣的東西,我一頭撞了上去,只感覺痛得要命。
那人扶住我,問道:「你還好麼?」
我抬起頭,看到一張算得上俊朗的面孔,他眼睛很黑,像井水裡的石頭。
我看到了他眼中我的影子,與飛快閃過的那一抹驚艷之色。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我沒有回答他,飛快退後一步,侍女擋在我的身前,警惕地看著那人。
「你是誰,御花園這種地方你怎麼敢來?」
他笑了笑,說道:「我有什麼不敢來呢?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他輕輕笑了笑,沒多說話,只是看著周圍的竹影說道:
「這些竹子,可是為我母親種下的,如今我來這裡,竟然會被一介宮女指責。」
侍女被激怒道:「住嘴,你可知衝撞的是景妃娘娘,還不……」
「住嘴!還不賠禮道歉?」
我呵斥住侍女,她立刻明白了眼前的男人是個不能得罪的人物,跪下請求饒恕。
我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硬擠出一個笑容,所幸美人皮足夠美艷,這樣的不自然往往被輕易遮過。
他臉上帶著一絲微妙的笑意,輕聲道:「原來是景妃啊……」
我再次退後幾步,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見過昱王爺。」
陛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備受先帝寵愛。
因其母妃酷愛翠竹,御花園填了兩處湖泊,種滿了竹子。
我在心裡想著,面上不動聲色:「這奴婢愚笨,不懂規矩,衝撞了昱王爺,還請見諒。」
昱王沒說話,反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忽然問道:「你這幅前倨後恭的樣子,是天生的麼?」
我尷尬地笑了笑,著看向昱王道:「這孩子不懂規矩,王爺見諒,不打擾王爺賞景,我先走了。」
他沒為難我,卻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笑了笑,自顧自地從我身邊走過,帶著一陣香風。
他走向竹林遠處,我鬆了口氣。
走到竹林盡頭,鬼使神差間我回頭看了一眼。
昱王也在看我。
我們的目光相撞,皆是一怔。
我忽然想到,曾經那樣寵愛的妃子,她的孩子卻沒能當上皇帝。
這些年來,很不甘心吧?
10
宮內的日子依舊慢慢過著,平淡的日常里是麗妃盛寵不斷的各種消息。
而宮外,似乎有些山河飄搖之意了。
我聽聞長姐又給皇帝上疏了幾次,沒有得來什麼效果,反而被扣上後宮擾政的帽子禁了足。
這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直到一日,貼身侍女桃江匆匆回來,屏退一群內侍侍女,看著我平靜道:「娘娘,賢妃出事了。」
我輕聲道:「出事?出什麼事?」
桃江輕聲:「這事情說來也有些麻煩,原本是麗妃宮裡差點藥死了人,但最後兜兜轉轉,卻查出來賢妃娘娘的宮裡有了同樣的毒藥。」
「裝藥的玉瓶有了年頭,又有記錄是陛下御賜賢妃,這下可以說是人贓並獲了。」
我笑了笑:「賢妃的哥哥有從龍之功,這事情就算是真的,她也不太可能因此受到懲罰。」
桃江卻搖了搖頭道:「不,娘娘有所不知,賢妃娘娘已經被褫奪封號了。」
我捧茶的手抖了一下:「為什麼?」
「那名被下藥的宮妃倒還好,沒有性命之憂。但一同被藥死了的還有麗妃娘娘心愛的狸奴。據說是麗妃娘娘進宮之前養的,格外珍愛。」
「她哭昏過去了好幾次。陛下因此大怒,重查了此事。」
桃江辦事最為穩妥,她說的消息從來準確。
我恍惚記起,三個多月前,那個在我宮裡滑了胎的英貴人,那是個年歲很小的女孩,比我還小。
那時她面色慘白,一身血色。她的孩子月份太小,看不出是男還是女。
我因她的慘劇被禁足。那個妖妖調調的邪術師來時,不僅給了我一次離開的機會,還有一個消息。
「那個女孩說,她瞎了眼,信錯了人,是賢妃派她在你宮中謀害貴人,嫁禍於你。但是她說出實情,沒有人在意。」
「她被滅口前和我做了交易,把她的皮給了我,讓我給你帶話,那瓶摻了夾竹桃粉末的藥瓶被她埋在了那些夾竹桃花的根下。」
「那種玉瓶數量不多,是賜給賢妃的一套器皿中的一隻,皇帝一看便知道。」
我連夜把那瓶子挖了出來,找人去請皇帝,告訴他我有了證據。
但找人的內侍匆匆而來,稟報皇帝已經宿在了賢妃宮裡。
「陛下還說,他有一句話希望娘娘知道。」
內侍看起來畏畏縮縮,咬牙繼續道:「有些事情並非不能,而是不願,螻蟻之殤,不損長堤。」
「陛下說,還請娘娘三思。」
那晚,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雷雨沉默不語,手中握著我挖出來的那枚玉瓶。
我從來只是虛榮淺薄,卻並不是傻子。再怎麼愚蠢的人,皇帝這句話也很好理解了。
一個不受寵的貴人,一個沒生下的皇子或者公主的性命,自然比不得在宮中多年,哥哥位高權重的賢妃。
螻蟻之殤,不損長堤。
可也只是短短三個月,麗妃入宮。
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卻只因為藥死了一隻寵妃喜愛的貓,卻全然不同了。
我忽然有些迷茫了,是因為我不夠懂得討好陛下嗎?是因為我之前不夠受寵嗎?
如果能像麗妃一樣,受到如此的恩寵,是否就不會像一個寵物一樣,不再是陛下口中的螻蟻了呢?
是應該去爭取陛下的愛嗎?
11
不是的。
我麻木地看著眼前麗妃的屍體。
她摻血的眼睛很黑,肢體呈現出一股不自然的扭曲。
太多的男文人喜歡用過多的筆墨去描述女人的「艷屍」,筆端文字猥瑣而陰暗。仿佛終於找到一種毫無保留可以供在玉案上供他們褻玩品評的東西。
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她僵硬恐怖,面帶不甘。
她是被眼前這個有些瘋魔的男人親手殺死的。
皇帝陛下。
我看著眼前狀若瘋癲的皇帝,他穿著龍袍,瘋狂地砸著金鑾殿里的一切東西。腳下是麗妃的屍體,數米之外的外圍是穿著兵甲的士兵。
「是她迷惑了我啊,是這個妖女,她壞的綱常倫理,她壞的民脂民膏,這麼多年,非朕之過!非朕之過!」
皇帝有些絕望地喊著,臉上帶著一絲近乎諂媚的求饒,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