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十八歲,我被迫退學,在廠里擰螺絲。
車間裡,廠長兒子叼著煙,流里流氣地問:「老子要創業,誰願意跟老子干?」
鴉雀無聲中,我舉起了手。
工友說我腦子有坑,表妹笑我痴心妄想,父母罵我不踏實賺錢。
笑死,你們懂什麼?
二十年後,他可在福布斯富豪榜上。
1
重回十八歲,我剛辦完退學手續。
逼仄客廳里,父親的罵聲震耳欲聾。
「為什麼偷別人東西,我們的臉全讓你丟光了!」
母親跟著咆哮:「都是一個班的學生,你看你表妹多爭氣。這次要不是她替你說好話,你就被抓去坐牢了!」
前世場景逐漸浮現。
我被同學誣陷偷東西,老師不分青白,把盜竊的帽子扣我頭上,將我送進校長辦公室。
正巧學校嚴抓盜竊,校長殺雞儆猴,當即要送我進警局。
表妹慶小茹含淚為我求情。
最後校長作罷,讓我主動退學,便不再追究。
那時我將慶小茹視為救命恩人,直到多年後我在街上擺攤,遇見高中同學,才被告知,我被誣陷偷盜的事,從頭到尾都是她一手策劃的。
父親見我走神,作勢要打我。
我沒有躲,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身上沒有一處不疼,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打了很多次。
「明天你就收拾東西滾出去,是死是活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點點頭,默不作聲地回了房間。
所謂房間,不過是在廚房旁隔的小空間。
燈光昏暗,毫無隱私。
一牆之隔是弟弟路學康的房間。
裡面有一張大床,和在這個年代家庭極為稀有的電腦。
那是父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有了重生的實感。
以前也想過,如果能回到過去,我一定會自證清白,爭取繼續念書。
可如今木已成舟,我毫無能力與惡人相鬥。
但沒關係,除了念書,我還有別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我離開「家」。
行李只有一個旅行包,和攢了許久的二十塊。
我坐上公共汽車,直奔城裡。
前世,我軟弱無能,被迫退學後,父母整日打罵,最後實在厭煩,託人幫我找個工作。
慶小茹媽媽,我的二姑,在城裡一個工具機加工廠做會計,便把我帶去做廠妹,每天擰螺絲,包吃包住。
這份枯燥重複且極為廉價的工作,占據了我四年青春。
如今,不用她介紹,我主動進廠。
跟在領班身後,我戴上手套,拿起工具,走進熟悉又陌生的車間。
因為這一世,我的目的是……
「操,誰他媽踩老子!」
不悅的低吼讓我一個激靈,連忙抬起腳。
鋥亮的皮鞋已經被我踩出一個腳印。
順著腳往上看,我猛地一愣。
青年一頭挑染黃毛,胳膊文著條龍,眉頭緊皺,一臉兇相。
可我並不害怕。
我見過他在財經雜誌上西裝革履的樣子,眉眼俊朗、笑容溫和。
和此時截然不同。
「小老闆,她是新來的……」領班轉向我,「還不道歉!」
我定定看著他:「對不起。」。
他也盯著我。
對視數秒,他突然問:「你不怕我?」
我搖搖頭。
「有意思。」楚達舔了舔槽牙,「小廠妹,躲著點兒我,沒壞處。」
說完,轉身就走。
「我不叫廠妹。」我對著他狂拽的背影,「我叫路珂。」
2
擰螺絲實在不是個好工作。
剛乾兩天,手上就磨了仨泡。
更煩心的是,我被二姑看見了。
她假意熱情:「原來你跑這兒來了,你爸媽也不告訴我,早說啊,姑給你找個好工作。」
我心裡冷笑。
這不就是你前世給我找的「好工作」嗎?
但我沒表現出來:「二姑你去忙吧,改天再聊。」
沒想到,隔天我就看到了慶小茹。
「小珂,你這幾天跑哪兒去了,害我好擔心。」
她拉著我的手,表面功夫比她媽還要爐火純青。
也不怪我當年沒看清她的為人。
「在這兒擰螺絲。」我淡淡回道。
「我不太了解……我是來分享喜悅的,我三模考進了全校前三十,班主任說高考正常發揮,我一定考上好大學。」
專門跑來我面前說這些,還真是「喜悅」。
「是嗎?」我笑笑,「那你想好選什麼專業了嗎?專業沒選好,就算上了好大學,也找不到好工作。」
慶小茹急了:「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舉例,「你看咱們小區里的王叔,當年去首都念的大學,現在還不是在老家開小商店,說不定你以後……」
「那也比擰螺絲好!」
嘖,終於演不下去了。
她臉色變得很不好,頓了頓,丟下一句「先走了」,轉身匆匆離開。
「操!」
熟悉的低吼響起,我抬頭,就看到慶小茹撞到一個人身上。
她連連後退:「對,對不起……」
楚達一臉凶神惡煞。
慶小茹嚇得小跑離開。
他抱著雙臂,偏頭看我:「你還懂大學專業?」
「嗯。」
他像來了興致:「那你說說,什麼專業好找工作?」
「計算機。」
90 年代末,正是現代網際網路繁榮初具雛形的時候,楚達也是在這不久後進入的網際網路領域。
他眼睛一亮。
但很快恢復漫不經心,輕嗤:「小廠妹還挺有見解。」
我定定看著他:「我叫路珂。」
他笑了一下。
兇巴巴的樣子瞬間柔和了許多。
「知道了,小廠妹。」
他盯著我,眼底滿是笑意,明顯在逗我。
突然抬手,彈了下我的額頭。
「我叫楚達。」
3
那次之後,空閒時間,我會在廠里尋找楚達的身影。
我依稀記得,在我入廠不久,楚達就出去創業了。
他在廠里招過人,但由於他外表很兇,平日又表現得不學無術,沒一個人願意跟他干。
可據我所知,他後來在外招的幾個人,最後都跟著雞犬升天了。
重活一世,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站在時代風口,不必人到中年,還為生計發愁。
有意觀察後,我發現楚達不像他表現得那樣不靠譜。
很多時候,他都坐在電腦前看書,敲代碼。
廠里人不懂,都以為他在玩遊戲。
有人跟我嚼舌根:「別看楚達在廠里管人挺風光,以後他家廠子還得他哥來接手。」
是的,楚達有個在國外念書的哥哥,前世包括我,都覺得他哥回來後,他會過得很慘。
重回過去,我知道事情不會這樣。
於是反駁那人:「不,他以後會更風光。」
晚上下工,我故意磨蹭一會兒,繞路到楚達辦公室門口的走廊。
屋裡亮著燈,楚達還在敲東西。
我看了會兒,轉身要走。
忽然聽到身後腳步聲。
「喂。」
我被叫住。
昏暗的走廊里,楚達懶懶靠在牆邊,歪頭看我:「你回宿舍,不用路過這兒吧?」
被點破心思,我有些慌。
忙低下頭,不知該怎麼解釋。
楚達一步步朝我走來,在很近的地方站定。
我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
下意識抬起頭。
他眉眼含笑,俊朗的面容舒展,毫無平日裡的兇狠。
光線昏暗的氛圍中,他忽然彎下腰,停在我耳邊。
「這不是第一次被我發現了,妹妹。」他壓低的嗓音沙啞,帶著胸腔微微的震動,
「你該不會,暗戀哥哥吧?」
4
我連連後退。
「沒,沒有。」
他挑了下眉,眼底儘是戲謔。
我彆扭地移開視線:「我只是好奇你在做什麼……」
「是嗎?」他直起身,「那你看懂了嗎?」
我搖搖頭。
他又笑了一下。
不知為何,今晚他似乎很愛笑。
輕揚下巴,示意我進去:「那我就大發慈悲,邀你看看。」
我乖乖走了進去。
電腦螢幕亮著,旁邊堆著幾本編程的書。
我故意問:「這是什麼書?」
其實我很好奇,以楚達的聰慧,完全可以通過高考到大學讀書,沒必要待在廠里自學,被周圍人誤解看低。
他靠在桌邊,隨手拿起一本書:「如果你大學念了計算機專業,學的就是這些東西。」
我定定看著他。
他突然輕嗤:「你之前一直在念書吧?」
我一愣:「嗯。」
「為什麼不念了?」
我舔了舔嘴唇。
也沒打算隱瞞,我頓了片刻,把被誣陷偷竊被迫退學的事兒告訴了他。
他沒有憤慨激昂,逼我與壞人鬥爭,找回清白實施報復。
只是靜靜聽著,什麼都沒說。
他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像是自嘲般低笑一聲。
「沒人相信你時,說什麼都是錯的。」
屋內暖黃的燈光微微頻閃,楚達靠在窗前,五官隱在暗處,神色不明。
我很想說點兒什麼。
比如「我相信你」 「你什麼時候創業?」 「你能帶我一起嗎?」?
還沒開口,他已經把煙碾了。
再次恢復狂拽的氣質。
「小廠妹。」他抬頭叫我,「明天給你放半天假,跟我去個地方。」
見我又要開口自我介紹,他立馬打斷。
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路珂。」
明明臉上都是不耐和彆扭,我卻看出了幾分可愛。
即便不知道要去哪兒,我還是笑著應下。
「好。」
5
回到宿舍,已經快熄燈了。
下鋪的馮悅突然問:「你去哪兒了?」
「隨便轉轉。」
她比我大幾歲,算是廠里的老工人,是個心氣很高的姑娘,平日裡幾乎不會跟我主動搭話。
她頓了幾秒:「我怎麼看到你總往辦公室那邊跑?」
我一愣。
我沒有承認:「你看錯了吧。」
「最好不是。」
馮悅丟下這句話,隨後拉上床簾。
熄燈後,我一直在想她這句話。
前世我跟她交集不多,所以一直到睡著,我都沒想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我只上了半天工。
估計楚達跟領班通了氣,我剛開口請假,領班就放我走了。
離開家時我沒帶太多衣服,脫下工裝,隨便找了條棉布裙子套在身上。
走出廠區,遠遠地,就看到楚達在門口等我。
他穿得倒是時髦,綠色飛行員外套,深色長褲,配上黃色挑染的髮型,有幾分港星的感覺。
看見我,他一愣,上下打量一番,痞氣地笑笑:「喲,今天是學生妹了。」
我彆扭地搓搓裙角。
他碾滅煙頭:「走。」
我跟他一起上了公共汽車。
車上人不多,他跟我隔了一排,坐在我身後。
我偏頭看向窗外,始終保持安靜。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楚達突然把胳膊搭在我旁邊座椅的靠背:「妹妹。」
我回頭。
他眯著眼,好像又回到昨晚走廊里的樣子。
「不問問哥哥要把你帶哪兒去嗎?」
我一本正經:「去哪兒?」
他靠近幾分,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低沉沙啞的聲音近在咫尺。
「賓館。」
我腦袋「轟」的一聲就炸了。
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轉念一想,這人流里流氣不著調,不會真的……
「到了。」他眼底儘是使壞後忍不住的笑。
我猛地站起身,看向窗外。
正值初夏,清風穿過路邊繁茂綠葉,落下爍爍碎光。
外面並非賓館,而是本市最有名大學的大門。
6
我沒想到楚達會帶我來大學。
下了車,他雙手插兜,自顧自向前走。
門口保安大約看他不像學生,來往人群中,只攔住了他。
他從兜里掏出什麼,保安看了一眼,放行了。
他回頭,示意我跟上。
保安並沒有攔我。
「你剛剛給他看的什麼?」我問。
他漫不經心地丟給我。
「學生證?」我看著內頁他的名字和照片,大為震驚,「你是這學校的學生?」
「妹妹,別這麼單純。」他挑了挑眉,「這是哥哥花十塊錢在門口天橋辦的。」
「……」
行吧。
楚達似乎對這所大學很熟,帶著我七拐八拐走進一棟教學樓,將要走進一間教室時,我叫住他:「你要進去?」
他點點頭,看我站在原地不動,笑笑:「你不好奇大學課堂是什麼樣子的嗎?」
我當然好奇。
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我都沒有上過大學。
於是深吸一口氣,跟楚達一起進去了。
現在的大學,必定沒有二十年後充滿現代科技。
木質的課桌講台,以及牆上的掛畫透露著質樸的年代感。
但於我而言,它已經足夠寬敞明亮,足以盛滿年輕人炙熱的希冀和夢想。
沒有人注意到我和楚達,大家各忙各的,這是我以往人生沒有體會過的開放包容的氛圍。
直到戴著眼鏡的教授走進教室,我還沉浸在夢境般的虛幻感中。
這時我才注意到,楚達拿出了一本書。
與眾人面前的課本相同,正是他平時看的其中一本。
所以他每天學的,其實都是大學裡的課程?
整整一節課,除了教授的開場白,其餘內容我一句沒聽懂。
楚達倒是聽得很認真,面上是少有的嚴肅。
陽光透過玻璃映在他手邊,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下課後,我跟在楚達身後離開。
我沒忍住問:「所以……你是來蹭課的?」
楚達回頭看我。
「妹妹,別說得這麼直白,」他揚眉,「為了跟他們班同學混熟,我可花了不少錢請客呢。」
其實我不太喜歡他叫我妹妹。
好像一旦被安上這個稱呼,我就跟他身邊那些被叫「姐姐妹妹」的女人沒什麼區別。
我低下頭,默默走在他前面。
「怎麼了?」他快步追上,語氣還是漫不經心,「看著興致不高啊,妹……」
「我叫路珂。」
我抬頭定定看著他。
他一愣。
隨後笑了。
楚達在我面前笑了很多次,但這是第一次發自內心,沒有揶揄戲謔的笑。
「我的錯。」他挑了下眉,「所以,可以賞臉一起吃頓飯嗎?」
頓了頓,揚唇一笑:「路珂。」
7
我跟楚達在市裡吃了晚飯。
趕最後一班公車回了廠里。
我知道自己對計算機一竅不通,但還是厚著臉皮向楚達借書。
他之後會進軍網際網路行業,我要想跟隨他一起創業,必定要增加自身籌碼。
楚達饒有興趣地丟給我幾本:「雖然是入門讀物,但也有一定難度,看不懂可別哭鼻子。」
我撇撇嘴。
不管是喊我「小廠妹」還是「妹妹」,這人好像一直把我當成小孩。
但不管怎樣,我們開始熟悉了。
之後,只要不上工,我都會找個安靜的角落看書,再抽空找楚達借電腦用。
雖然都是簡單的入門,但每進步一點,我都感到無比高興。
可漸漸地,廠里出現我跟楚達的謠言。
我第一次聽到,是在宿舍里。
那天我痛經請假,躺在床上。
幾個舍友回來,以為宿舍沒人,就坐在下鋪聊了起來。
話題涉及廠里方方面面,最後跳到我身上。
「路珂最近是不是跟小楚老闆走得挺近的?」有人問。
「眼不瞎都能看出來。」是馮悅的聲音,「我之前問她還死不承認。」
「她跟楚達……圖啥啊?」另一個人問,「廠長又不喜歡他,他哥一回來,他什麼都不是。就他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兒,以後能做什麼啊?」
馮悅冷哼:「誰知道,可能人家不知道這些內情,就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吧。」
我盯著天花板,平靜地聽著她們對我和楚達的評判。
因為跟馮悅不熟,之前也沒仔細想,以為她只是單純地不喜歡我。
現在我忽然想起前世馮悅的事兒了。
楚達的哥哥楚發回國後,馮悅很快地勾搭上了他,並搬出了宿舍。
當時大家都以為她要嫁給楚發了,沒想到一直到我離開廠子,兩人的關係還是不明不白。
後來我聽說,楚發娶了一個大老闆的女兒,繼續跟馮悅不清不楚。
最後,大老闆的女兒發現了,原諒了渣男,卻把馮悅搞得很慘……
想到這兒,我忽然明白馮悅為什麼對我充滿敵意。
她大概以為我跟她是一類人,所以把我當成了對手。
如今抓住機會,自然瘋狂貶低汙衊。
但我並沒有憤慨激昂地下去解釋。
楚達有句話說得是對的。
沒人相信你時,說什麼都是錯的。
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跟她們的交集,也僅限於此了。
這樣想著,我翻了個身。
下鋪幾個人忽然噤聲。
我心底冷笑,重新閉上眼睛。
8
事到如今,我反而慶幸父母對我的不聞不問。
這樣的冷漠,一定程度上給了我人生最大的自由和掌控權。
我重拾對未來的希望,每天看書學習,努力上工攢錢。
我並不急於報復對我施加傷害的人。
現在的力量過於弱小,我只能臥薪嘗膽。
但在變強的途中,總有人想成為絆腳石。
這天下工,我在楚達辦公室用了會電腦,回去得比較晚。
剛回去,就聽到馮悅的吵嚷。
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兒,她就衝上前,指著我鼻子:「是不是你偷了我手錶!」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破口大罵:「肯定是你這個手腳不幹凈的賤人,我早就聽路會計跟人說,你是因為偷竊被學校開除的,現在換了個地方,手又痒痒了!?」
我愣了一下。
沒想到我二姑早就把我之前的「壞事」開誠布公。
「不是我。」我語氣平靜。
我面無表情的樣子讓她更怒了,直接扯住我的領子,拉著我往外走。
「還不承認,現在我就帶你去見廠長,讓大家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巨大的聲響引得整個宿舍樓的人都探出頭。
現在還沒有手機,這樣的鬧劇正是大家最愛的娛樂表演。
很快,宿舍樓外聚集了看熱鬧的男男女女。
我用力甩開她。
馮悅像受到奇恥大辱,指著我鼻子罵,越罵越難聽。
這動靜終於引來了工廠的管理層。
我看到楚達穿著背心,趿拉個拖鞋就來了。
「吵吵什麼!?」他不耐煩地吼。
看到人群中間的我,他愣了一下。
「什麼事?」他走過來,神情凝重。
「她手腳不幹凈,偷我……」
「問你了嗎!?」楚達猛地一吼。
馮悅嚇得噤聲。
他轉向我。
「她手錶丟了,說是我偷的。」我定定望著他,「我剛回宿舍,我沒偷。」
他望著我,沉默了幾秒。
燈光昏暗,我只覺得他眼底幽深如湖。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慌亂,只有這沉默的幾秒,我慌了。
他會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不相信我?會不會對我感到失望?會不會……
「她沒偷。」楚達轉向馮悅。
那一刻,我聽到石頭重重落地的聲音。
「誰知道她偷沒偷!」馮悅尖叫,「她每天早出晚歸,一下工就跑了,卻遲遲沒回宿舍,這段時間,誰知道她是不是跑回宿舍偷東西,然後跑出去銷贓了呢?」
我心底一沉。
馮悅好手段。
我早出晚歸的時間都跟楚達在一起,如果楚達站出來作證,就咬定了廠里我倆的謠言;如果不解釋,大家不免根據她的猜想懷疑我。
所以……
「你手錶多少錢?」楚達突然開口。
馮悅一愣:「五百。」
五百塊的手錶,在這個年代確實是極為貴重的物品。
「什麼時候丟的?」他又問。
「今天晚上,下午還有呢。」
他舔了舔槽牙:「我現在帶人把你們宿舍翻個底朝天,如果找到你手錶證明不是她偷的,你跟她道歉,賠她一千。」
在場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一千塊,對於打工人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
馮悅梗著脖子:「行!」
又問:「那如果是她偷的呢?」
楚達已經帶人走向宿舍樓,聞言側目看了她一眼,冷聲道:
「沒這種可能。」
9
狹小的宿舍里,舍友拿出各自行李。
門外擠滿看熱鬧的腦袋。
所有柜子都被打開,在楚達陰沉的臉色中,沒人敢提出質疑。
他帶來的人開始挨個兒檢查,不放過任角落。
我靜靜站在一旁,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經驗告訴我,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後很有可能不了了之。即便楚達相信我,別人面上不說,心底也會默認我是竊賊。
這樣的冷暴力,我在學校忍受了半年。
屋內翻找乒桌球乓,屋外交談竊竊私語,我與世界之間仿佛出現了一層屏障,視線和議論都變得模糊,身體似乎陷入一攤泥沼中。
黑暗、窒息、無能為力……
「找到了!」
一聲高喊宛如光束,穿透層層黑暗。
眼前一切開始清晰。
我慢慢走過去。
他們興奮地討論著,說如何在柜子後面的縫隙找到,又如何取了出來。
馮悅臉色變得煞白。
楚達耷拉著眼,滿是懶散和不耐煩。
「行了,東西找到了,你剛剛答應的話,沒忘吧。」
「對,對不起……」
馮悅轉向我,眼眶通紅,眼見就要哭出來了:「我現在手裡沒這麼多錢,你能不能寬限我幾個月,到時候……」
「不用了。」我不冷不淡地回道。
像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轉身穿過人群。
楚達在廠房旁的巷子追上我。
「你給我站住!」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
「老子他媽的在幫你,不知道硬氣一點兒!?不給點兒教訓,她下次……你,你哭什麼?」
我低著頭,想把眼淚憋回去。
可根本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往下落。
我胡亂擦了一把。
「對不起……」
我看向他:「謝謝。」
他身上只穿著件白色背心,露出肌肉線條清晰的臂膀,好看的鎖骨,以及若隱若現的胸肌。
空氣仿佛又熱了幾度。
我慌忙移開視線。
他忽然靠近,壓低的聲線沙啞、性感:「那你要怎麼謝哥哥?」
我猛地抬頭。
廠房旁老遠一個路燈,巷子裡光線昏暗,我看不清楚達的神情,只覺得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他呼吸似乎又重了些。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別拿這種眼神看一個男人。」
他聲音很啞,我臉頰「轟」的一下炸紅了。
氣氛曖昧到頂點時,楚達後退半步,敲了敲我腦袋。
「這次先記帳上了,以後慢慢給你算。」
說完,邁著狂拽的步伐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許久,面上的潮紅才褪去。
再回到宿舍,氣氛安靜得可怕。
馮悅看見我就哭了。
「路珂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跟小楚老闆求求情,讓他別把我開除,我家裡還有弟弟、妹妹要養,這份工作對我真的很重要。」
我一愣:「楚達要開除你?」
她哭著點點頭。
我看著面前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忽然就想到了她前世悽慘的結局。
如果離開這裡,或許她能找到不一樣的人生。
我面無表情地爬上床。
「那是他的決定,我左右不了。」
長夜漫漫,女孩的啜泣和窗外的月色,像一場無法醒來的夢。
直至日升。
10
馮悅離開後,沒人再敢欺負我。
同時我跟楚達的謠言傳得更凶了。
什麼「一怒為紅顏」 「為搏美人笑」,越傳越離譜。
事情鬧這麼大,自然傳到我二姑那裡。
不過她是個人精,沒有當面跟我說,只「好心」地轉達給了我媽。
原話不知怎麼說的,但從母親找我說的那些話里,我猜了個七七八八。
那天是個周末,工廠休息。
我原計劃看書學習,再跟楚達討論一下問題。
但都被母親的突然到來打斷。
她一身真絲長裙,戴著珍珠項鍊,站在我宿舍門口,一臉嫌棄。
其實我家庭條件不差,但從小到大,每次給我花錢,他們都滿臉陰沉。
這種不悅被我內化成愧疚,總覺得虧欠他們,逐漸變得逆來順受。
卻從沒想過,撫養子女是他們應該的責任。
「路珂。」她皺眉叫我,「跟我出來一下。」
我面無表情地走出去。
她上下打量我:「你領到錢了嗎?」
分別了快兩個月,期間不聞不問,剛見面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笑了。
「笑什麼?」她語氣不悅。
「發不發,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語氣平靜。
她頓時怒了:「我是你媽!」
這時想起來了?
意識到失態,她輕咳兩聲,語氣涼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情況!你二姑都跟我說了。怎麼,以為自己攀高枝了,敢跟爹娘叫板了?你們整個廠都知道他的德行,就你還當個寶兒似的往上貼,我跟你說,你要是敢做出什麼讓咱們家蒙羞的事兒,我打斷你的腿!」
她滿臉紅光,勝券在握。
大概以為我會像從前那樣懦弱、順從。
但我只是靜靜看著她,仿佛置身事外。
「跟你說話呢,聽到沒?跟他保持距離,別再讓我聽到什麼謠言!」
「不可能。」
我面無表情。
「你說什麼?!」
「不可能。」
宿舍的走廊很安靜,即便我們爭執的聲音並不大,也引來零散的人伸頭圍觀。
她好面子,臉憋得通紅,沒有繼續吵。
只是留下一句「等你爸來收拾你」,瞪我一眼,走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這件事。
他們還會來嗎?到那時會怎麼對我?
直接拖走?
這種事在我們廠里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孩子偷跑出來,父母從老家趕來把人拽回去。
全程都不會有人插手。
以我現在的處境,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跟楚達離開這裡,開啟嶄新的生活。
可是,他什麼時候離開呢?
傍晚,我照例帶著書去找楚達。
他在敲代碼,我沒有打擾,安靜坐在一邊看。
直到他停下休息,我才問:「你在寫什麼?」
「一個單子。」他伸了個懶腰,「賺點兒外快。」
他竟然這麼早就開始接外包了。
「你還要學習,能忙得過來嗎?」我問。
他後仰靠在椅背,眉頭一挑:「懷疑我?」
「沒有。」
氣氛沉默了幾秒。
我手指不自覺地摳起褲縫。
輕聲開口:「如果有一天……」
「嗯?」他看向我。
「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一定要告訴我。」
他愣了下。
「離開去哪兒?」
「不管去哪兒。」
他眼底有片刻怔愣,隨後揚唇一笑:「怎麼,怕我跑了?」
……也可以這樣理解。
「嗯。」我點頭。
他抬手彈了下我的腦門。
「放心,哥哥不會跑的。」
他眯了眯眼,像只滿肚子壞水的老狐狸。
「小路珂。」
11
有了這句話,我心裡放下一塊石頭。
如果父母硬要拉我回去,我就大鬧。他們最好面子,一定不會在眾目睽睽下跟我衝突。
但很奇怪,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們並沒有出現。
慶小茹卻來了。
我剛從車間下班,滿身油污,她就站在我們宿舍樓下,一身時興的碎花裙子,清清爽爽。
看見我,堆著假笑走來:「小珂,我們高考結束啦!」
經她一說,我才恍然想起。
已經六月了。
「我感覺發揮得還不錯,不出意外的話,應該能考上重點大學!」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根本沒注意我的反應,繼續嘰嘰喳喳:「你現在怎麼樣呀?工廠幹活很累吧?看這一身油污……」
說著,還往後退了兩步。
我心裡冷笑。
如果不是你這個「乾乾淨淨」的准大學生,我又怎會走到這步?
「挺好的。」我笑笑,「我在自學計算機編程。」
她愣了下:「那……有什麼用嗎?你在工廠擰螺絲,用不到那些東西吧?」
「誰知道呢。」
「肯定用不上!」
我看著她急了的樣子,心底發笑。
到底是有多怕我超過她,才千方百計阻止我學習。
我沒有跟她爭論,只是無所謂地笑笑。
「既然你已經考完了,那就祝你暑假快樂吧。」
相信我,你即將會擁有一個畢生難忘的暑假。
我保證。
12
高考結束,工廠又來了批新人。
其中包括杜雪琴。
我的老同學。
她是學校里參與慶小茹計劃、汙衊我偷東西的其中一員。
也是很多年後,良心不忍,選擇把真相告訴我的人。
她高考沒考好,被父母趕來廠里打工。
我們不在一個車間,前世我只跟她打過幾個照面。
怕她像在學校里那樣誣陷我,每次都躲得遠遠的,因此也錯過了最早得知真相的機會。
而這次,在她剛來不久,我就大大方方地出現在她面前。
她第一反應是驚訝,然後夾雜著一些慌亂。
「路,路珂?」
我眯著眼笑:「好巧呀。」
她忙低下頭:「嗯……」
「你現在不是應該準備去上大學嗎?」
「沒考好……」
「這樣啊。」我無所謂地笑笑,「工廠可不是個容易的地方,我從學校離開後,只能在這裡賺些辛苦錢。別人還能參加高考,我連一次機會都沒有。」
她的臉白了幾分。
我繼續:「我相信因果報應,上天也必定愛憎分明。如果我做了什麼虧心事,一定良心不安、夜夜夢魘……」
「路珂!」
她忽然打斷我。
停頓許久,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怎麼了?」
「沒什麼……」
還不說?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採取一點手段。
之後的日子,我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杜雪琴面前。
不做別的,只為取得她的信任。
她前世能告訴我真相,說明她心理防線並不高,慶小茹應該是給了什麼好處,她才答應加入那群惡人。
高考出分的前一天,我揣著張信封,走進杜雪琴的宿舍。
她睡在角落,聊天時,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這次,我開門見山。
「杜雪琴,我知道你在學校對我做的那些事,都是迫不得已。」
她愣了一下,肉眼可見的慌亂。
「我……」
「我也知道你現在的難處。」我把信封塞進她懷裡,「這是我這兩個月領的工資,如果你想復讀,可以拿它做一部分學費。之前的事情我不怪你,我只想聽你告訴我真相。」
她眼眶一下紅了。
「對不起……我當時被混混勒索,把生活費都給了他們,慶小茹給我出主意,讓我說是你偷的,反正大家都說你是小偷,不差我一個……對不起,我當時豬油蒙了心,實在怕被爸媽打才那樣做的……」
我一臉平靜。
果然是跟前世一樣的答案。
像是想取得我的原諒,杜雪琴繼續說:「其實我知道很多人東西都是自己弄沒的,卻統一口徑說是你偷的……這些,這些都是慶小茹教的,我們開始真沒想這麼做!」
「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嗎?」我問。
她淚流滿面的神情忽然愣住了。
「杜雪琴,我不想一輩子被人當作小偷。」
她愣愣看著我。
「他們都考上大學了,只有我們才是一類人。」我聲音誠懇,又滿是蠱惑:「我需要你幫我一次。」
她頓了許久。
紅著眼眶,點了點頭。
13
高考出分後,原來的班級在市裡舉辦了一次聚餐。
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前世慶小茹特意來炫耀。那時我偷偷地跟去了聚餐地點,隔著窗戶,看著他們高談闊論、推杯換盞,每個人無不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當時複雜的心情記不清了,只記得銳痛和近乎嫉妒的羨慕。
如今,我再次站在這個飯店門前。
和我一起的,還有杜雪琴。
她眼底閃著慌亂:「路珂,我要是搞砸了怎麼辦?」
「沒關係。」我笑笑,「你只要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就行了。」
「好。」
走進那個包間時,他們還在說笑。
幾秒後,數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來。
空氣突然安靜。
慶小茹最先打破沉默:「小珂,你怎麼來了?」
在場不少人都被她指引著汙衊我是小偷,她卻還能對我假裝熱情。
這演技,奧斯卡缺她一座小金人。
「聽說大家都考得不錯,來祝賀祝賀。」我話鋒一轉,「當然,趁著大家都還沒各奔東西,有件事我還是要說清楚。」
我看向杜雪琴。
她一個激靈:「其,事實,我的錢不是路珂偷的。」
眾人一愣。
「我都給了小混混,怕被父母打,才那樣說……這些話,都是慶小茹教我的。」
底下一片譁然。
大家齊刷刷看向慶小茹。
慶小茹猛地起身,椅子發出刺耳響聲。
「杜雪琴,你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教你說別人是小偷了!」
「就是你教的。你不僅讓我這麼說,還讓孫芙、李金平她們都這樣說!」
被點到的人也急了。
跟著站起來:「我們可沒有被教,本來就是路珂偷走的!」
杜雪琴不服:「李金平你講不講道理,你項鍊根本就不是在學校丟的!」
「誰說的!你自己考得不好,上不了大學,現在又跟路珂反咬我們一口,誰知道你是不是嫉妒呢?」
「你……」
我看著眼前的鬧劇。
她們不會承認的。
即便有杜雪琴作證,也沒人想承認一個會讓人生產生污點的真相。
從一開始,我就料到了這點。
我從包里拿出一沓信,甩在桌子上。
「我之所以選在高考後解決這件事,是不想影響各位的前途。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了不少舉報信,詳細記錄了各位汙衊我的過程。大家都有自己理想的大學,應該不希望這些寄到招生辦吧?」
相比後來普遍方便的網絡舉報風潮,現在的信件舉報,在人們眼裡是極為嚴重的事情。
李金平尖聲吼道:「路珂,你這是血口噴人,招生辦才不會信你那一派胡言!」
我笑笑:「你們擁有光明的未來,可我已經窮途末路,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只要舉報,必定會影響學校對你的錄取。我能舉報到大學不敢錄你,如果錄了,我就舉報到你退學,你可以試試,我敢不敢?」
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她們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我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真相說出來,我放過你們。」
做賊心虛的人,心理防線很容易被攻破。
孫芙先撐不住了:「是慶小茹教我們這麼說的,路珂你不要舉報我……」
眾人再次譁然。
李金平一屁股坐下,滿臉頹然,不再掙扎:「嗯,是她。」
慶小茹尖叫:「你們都在說什麼?!為什麼要把鍋扣在我頭上?!」
杜雪琴:「你別裝了。」
李金平也惱了:「慶小茹你就是拿我們當槍使,能不能別用那種無辜的語氣說話,真噁心!」
狗咬狗,一場好戲。
不過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我走到慶小茹面前,抽出信封中最厚的一個。
「我的好表妹,這是給你準備的,裡面都是我對你的『愛』。」
慶小茹漲紅了臉,伸手要奪,被我躲過。
「路珂你給我等著,我爸媽一定不會放過你!」
我歪頭,笑笑:「好啊。」
走出飯店,杜雪琴在我身後又蹦又跳。
「路珂,你什麼時候寫的舉報信啊?這招可真管用,讓我看看你寫了什麼。」
我把那些信遞到她手上。
她接過去,咧著嘴打開一封,愣住了。
又接連打開好幾封。
「怎麼都是白紙呀?」她驚訝不已。
「就是白紙。」
「那……」她突然頓住,「你只是在嚇她們?」
我笑笑:「哪個學校的招生辦這麼閒,會去看所謂的『舉報信』?只有做賊心虛的人,才會信這種東西。」
「那你就不管她們了?」
「嗯。」
精力浪費在她們身上,不值得。
我只想洗掉身上的污水。
晚上回去後,我去辦公室找楚達還書。
他盯著我:「今天心情不錯?」
「嗯。」我沒有否認,「還了自己一個清白。」
他挑眉,等著我的後續。
我也沒想瞞他,把事情的過程簡明扼要說了一遍。
誰知他低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我不解。
他揚眉看我,不正經地吹了聲口哨。
「不愧是我的小路珂。」
我猛地一怔,臉頰爆紅。
他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自顧自地轉身去敲代碼了。
整整一夜,我夢裡都迴蕩著楚達的那句——
我的小路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