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我坐在燭火面前,麟兒在被子裡睡得憨甜。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麼多年夫妻,原來我們真的不了解對方。
我以為他不會變心。
他以為我一向心軟。
所以我們都錯過了對方,反而把事情鬧得這麼僵。
恐怕,明日就會有御史開始彈劾周弘臻了。
推開窗戶,外面又開始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屋檐下的燈光影影綽綽,院子裡有一個人影,正在無聲地看著我。
他看著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不是不心痛的。
一顆真心錯付,幾年時光如流水飄零。
我對他建立的信任,是我對人生幸福的一種期許。
蕭景之對我而言,不僅是我的心愛之人,也是我的同窗、兄長、玩伴。
跟在外公身邊,他待我極好,可是我沒法和外公訴說心事,我也不能事事依賴他,在他嚴厲的目光中,我只能成長。可以混帳,但是絕對要手段強硬,在這個吃人的世界中才能活下去。
可是蕭景之不同,他會陪我練劍,假裝輸給我。會幫我抄寫作業。我撒嬌,他哄我。我胡作非為,他二話不說陪我。
我有好多好多話,好多好多事,都想和他說。
我一直在等著他回來。我想和他聊麟兒小時候的趣事。想和他相擁在暗夜,溫暖彼此。我想和他看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我想和他朝朝暮暮。
可是,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他在想什麼,他在做什麼?
他在摟著別的女子,訴說情思。
「婉瑤,我知錯了,原諒我一次,好嗎?」
不知何時,他已經極輕地來到了窗前。
我們一人在窗內,一人在窗外。
如同原來的很多時候。我在窗內看話本子,他折了冬天的第一支梅花,隔著窗戶遞進來,上面還沾著白雪。
好像他在屋內做兩人份作業,我玩夠了,滿身是泥出現在窗前嚇唬他,他總是刮我鼻子一下。
那些時光,都是我們給彼此的愛啊。
39.
「如果,」我吸了吸鼻子,半夜總是讓人更容易心生脆弱:「如果,我們只是父母之命,毫不相識便成婚,我會原諒你。」
「但是,你打碎了我給你的愛,還有信任。
我不會再和你回去了。」
想起以往種種,我悲傷地看著他:「蕭哥哥,我們都長大了,再也回不去白鹿書院的時候了。」
他的身體搖搖欲墜。
「你回去吧。麟兒我會帶走。」
「婉瑤——」他阻止我關窗戶的手,「別這樣——你是不是氣我和朝珠的事?你報復回來,行嗎?我知道周弘臻喜歡你,等了那麼多年,不就是盼著我們今天嗎?你去找他,報復回來,我們再好好回家過日子行嗎?婉瑤,他們都是我們的過客,只是短暫出現一下——」
「夠了!」我怒道,「你別侮辱王爺!」
「難道不是嗎?」蕭景之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你這麼篤定地離開我,不就是看出他為了你守了這麼多年,發現他更好了,所以才非要離開我嗎?你以為我看不出來,當年要不是我先遇到你,你早就和他在一起了吧!還有我向你求親時,你的猶豫里敢說沒有半點他的原因!還有麟兒,他為什麼對一個外人比對我這個父親還親?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時候, 經常帶著麟兒和他私會?」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竟然懷疑我?這麼多年,原來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我真覺得悲哀,原來他一直不信任我!
「不是……」蕭景之看出我的憤怒,蒼白地解釋道:「婉瑤,我相信你,但是……你別輕易相信別人好嗎?你先跟我回去,以後要打要罵,隨便你……」
「永不可能。」
我啪地一聲,把窗戶關了。
他低聲道:「我沒有對她動過心,我只愛你……婉瑤……」
人, 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
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我在窗邊坐了一晚上。
年少情深,比不上一時的刺激。
40.
第二日,我和麟兒正在吃早飯,周弘臻進來了。
他要帶我們立刻走。
行李已經搬上了馬車。
我震驚了半刻,也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
留在京城,陛下不願意讓蕭景之休我。
而我,不願意回去。
僵持之下,只會惹來更多的笑話。
「那你的公務?」
他笑得肆意,頗有要捨棄朝堂,從此只做俠客的逍遙:「我做了這麼多年的閒散王爺,朝廷有我沒我差不多。為皇兄殫精竭慮這麼多年,我早就想歇著了。」
蕭景之因為體力不支,早就暈了過去。他多日未曾休息好,又在大雪中熬了一天一夜,早上僕人發現他暈倒在了院子裡,急忙送回了將軍府。
出行意外順利。
我膽戰心驚地擔心蕭家會來搶麟兒,事實證明我想多了。
我走了,蕭家會有新的媳婦,也會有新的孩子。
41.
周弘臻騎著馬跟在我和麟兒的馬車旁。
麟兒一直在動來動去,隔一會兒,就掀開車窗簾,可憐兮兮地說:「師父,麟兒也想騎馬。」
「不行。」周弘臻難得對他嚴肅了起來,「路上冷,如果麟兒感冒了,你娘親會心疼。」
周弘臻此行,完全不像是突然決定離開,更像是謀劃已久,除了一應行李,他甚至還帶了一名太醫在身邊。
趕路五六日後,麟兒的笑臉也不禁有些發白。
車上顛簸,趕路的吃食自然沒有府里那麼精細,他有些難受也正常。
我們在茶鋪休息的時候,又遇刺了。
對方十幾個人,但是放了煙幕彈,場面非常混亂。
一隻利箭破空而來,我抱著麟兒滾到一邊,才堪堪躲開。
許是煙幕彈影響了視線,對方沒再射箭,而是足間輕點,招招狠辣地朝我襲來!
打鬥間,對方冷哼道:「林婉瑤,只有你死了,蕭景之才會死心塌地地娶我!」
是朝珠。
「上次也是你?」我問道。
「自然。」
我退了開來,我身後的王大立馬招招致命地攻擊朝珠。
她明顯落了下風, 不可思議道:「一個馬夫會武功?」
王大不說廢話,很快朝珠就被他一腳踢中胸口, 重重跌落在地上,吐了一口鮮血。
她面上的黑巾墜落,臉色蒼白。
此時煙霧散盡,朝珠帶來的其他蒙面人均死在了侍衛的手下。
周弘臻來到我身邊,聲音充滿了冰冷的殺氣,道:「終於把她引出來了,現在立刻殺了她,以絕後患。」
朝珠看著我們,驚恐地往後退:「別,你們不能殺我!我是蒙古公主!我關係到兩國邦交!你們殺了我,邊境再起戰火,你們就是罪人!」
周弘臻冷笑:「蒙古不敵大周,所以投誠,休戰的根本原因在於你們不是大周的對手,難道你真以為是你和蕭將軍的狗屁愛情?再說了,蒙古公主十幾個,沒準你那些姐妹還巴不得你死了,好來頂替你!」
此時,蕭景之也快馬加鞭趕了過來,看了地上的情形, 他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
蕭景之不可置信道:「為何要害我妻兒?」
朝珠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景之,救我!他們要殺我!」
「你為什麼要刺殺我的妻兒?」他還是那句話。
「我不殺他們,你整日就想著把他們接回來!我為了你背井離鄉,你現在說不娶我就不娶我!你讓我怎麼辦?誰擋了我的路,我就殺誰!」
蕭景之對她滿是失望的神色,他道:「你蛇蠍心腸,大周斷不能容忍你,我會稟告陛下,把你遣送回蒙古。」
42.
「呵。」周弘臻冷笑一聲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將軍在戰場上也是這般菩薩心腸?」
蕭景之臉色不好看,對周弘臻連表面的恭敬都懶得做,只冷淡道:「王爺,她已經重傷,侍衛均已被殺,如同廢物一般,畢竟是蒙古的公主……」
「本王可不管她是不是公主。」周弘臻冷笑一聲。
他一步一步走到朝珠面前。
朝珠,退無可退。
手裡的劍寒光畢現。
周弘臻一向殺伐果斷,在奪取皇權的路上,他便是站在了死人堆上,迎接了屬於他和他兄長的勝利。
他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我按住他的手,道:「王爺,別。」
他側頭,疑惑地看著我。
朝珠此時也停止了哭聲,眼睛迸發出希望。
我把麟兒給他,道:「兒子,把眼睛閉起來。」
麟兒趴在周弘臻脖子裡, 我接過他手裡的劍,在眾人未來得及反應前,直直將劍身沒入了她的胸口。
朝珠嘴角慢慢沁出了鮮血。
她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看我,手指想抬起,終究無力的垂了下去。
我抽出劍,鮮血噴涌而出。
她栽倒在地上。
王大去探她頸肩的脈搏,半晌,對我搖搖頭。
朝珠死了。
我親手殺了她。
我不會婦人之仁,縱容一支利劍隱藏在暗處,威脅我和麟兒的安全。
周弘臻當然可以代勞,但是我不能永遠依靠別人。。
42.
蕭景之仿佛被震撼到了。
良久,他說:「我一直在保護你,不讓你的雙手沾上鮮血。」
「所以,我以後都不用你保護了。」
麟兒被嚇到了,周弘臻抱著他輕輕地哄。
我和蕭景之看著他們兩在馬車旁邊轉來轉去。
蕭景之苦澀道:「其實,我很早就發現,你們兩個很像。那時,我很惶恐,害怕你被他搶走……」
「你別胡說八道了,行不行,我們清白得很,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
我有點惱怒,周弘臻對我們母子幫助甚多,不該被人潑髒水,再說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他臉上露出有點受傷的神情,因為我們之間從來都是愛意繾綣,哪裡會料到今日的相看生厭?
他欲言又止,可我已經和他無話可說。
他上馬之前,道:「婉瑤,可以再抱你一下嗎?」
我想起他在書房和朝珠擁吻,搖了搖頭。
他無力地垂下了手臂。
蕭景之走了。
麟兒趴在周弘臻懷裡,偷偷看了他一眼,淚珠子就掉了下來。
他如何能不愛一個受世人敬仰的父親。
在路上的時候,我聽到麟兒對周弘臻悄悄道:「師父,那日爹爹把我留在練武場,朝珠就來找過麟兒,說她腹中已經有了爹爹的孩子,還說會把娘親和麟兒趕出府里。」
周弘臻心疼地抱著他:「師父這裡,永遠不會有別的女人會說出這種話。」
麟兒還是有點悶悶不樂。
43.
趕了近一個月的路,才到了杭州。
外公見到我們,高興得老淚縱橫。
周弘臻對外聲稱自己是個商人。
和我是故交,所以一路護送我南下。
外公自然對他非常感激,不過也笑呵呵地把他送出了府。
還對我道:「即使再嫁,也該是招婿。可別從一個宅門裡出來,又進了另一處。」
周弘臻在崔家隔壁買了宅子,住了下來。
麟兒每日還是去上學。
後來為了方便,直接將兩家的院牆中間砸開,建了一扇門,倒也方便麟兒到處亂竄。
我開始學著接手外公的生意,對外也做男子打扮,忙得腳不沾地。
冬去春來,我們回來了快三個月,麟兒已經把杭州的大街小巷玩了個遍……
而且……他 6 歲了,到了一個狗都嫌的年紀。
整日不是把衣服弄髒回來,就是抱著一堆不知在那個角落搜羅的流浪貓狗回來,而且常常和住得近的那些小孩玩得忘記歸家,吃飯都三催四請。
說他,他又乖巧得不行,口口聲聲認錯, 但是轉頭就再犯。
說得多了,他還垮著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覺得大人不愛他了。
整個屋子裡,書房、廚房、花園,都是他造孽的地兒。
他和那些剛結交的玩伴,還跑去茶樓聽書,然後在巷子裡焚香跪拜,歃血為盟……
現在,他就街邊玩,王大跟根柱子似的,抱著劍站在遠處。
麟兒身上早上出門還嶄新的衣服,現在已經看不出本來的花色了。
頭髮上還黏著一片樹葉。
我一言難盡地看著周弘臻,道:「周公子,你到底是怎麼教他的?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
周弘臻忙完了公務,轉到崔家的店鋪,正好我在那裡查帳,他便和我一起回來。
他握住拳頭,心虛地咳嗽了兩聲,道:「你不覺得他如今這樣,和你當初第一次見到我時,很像麼?」
44.
他的一句話,把我拉回了遙遠的過去。
我和周弘臻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春日。
天氣很好,白鹿書院山下成片的油菜花開得熱烈。
蝴蝶翻飛,煞是美麗。
因為我上課打了個瞌睡,被夫子罰下山挑水,書院的小黃屁顛屁顛的跟在我身後,到了油菜花地,小黃開心地去撲蝴蝶,那傻樣直接把我逗樂了。
本來被夫子罰了心情不美麗,現在看狗都如此開心,我又有什麼理由不開心?
我立刻把水桶放一邊,和小黃一起撲起了蝴蝶……撲蝴蝶真的很快樂……
結果我撲得太興起,沒注意腳下, 一腳踩空,跌落到了梯田形狀的下面一塊地里。
幸好土地柔軟,我也沒受傷,就是摔得有點狼狽。
小黃看著我汪汪叫,似乎在嘲笑我。
我沒好氣道:「都怪你這隻傻狗!不是你非要撲蝴蝶,我能摔下來嗎?」
小黃沖我叫得更歡,還圍著自己的尾巴瘋狂打轉,然後……華麗麗的按照我的路線滾了下來,壓在我身上……
「哎喲!你這傻狗!以後叫你傻小黃好了!」我氣呼呼地說。
「噗!」上面一個錦衣公子看著我們笑出了聲音。
我自覺丟臉,他問路時,我便特意指了一條相反的路。
讓他多繞路了半個時辰。
這便是我和周弘臻的第一次見面。
後來他看我總是陰惻惻的,又覺得我在他哥哥身邊,常常引得他哥哥玩物喪志,因此更加對我沒有好臉色。
過了這麼多年,周弘禕坐上了皇位,自然不可能像當年那麼親近。
蕭景之成了名震大周的大將軍,而我……和他再也回不到當年的年少情深。
想不到的是,當年他是最看不慣我的周弘臻,竟然成了離我最近的人,也是幫助我最多的人。
命運,實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45.
我笑了下,說:「當年你這麼討厭我,是不是就是因為我第一次騙了你?」
想著那時候的年少天真,無憂無慮,我不禁露出了無限懷戀的神色。
周弘臻眉眼彎彎,笑意從他眼裡慢慢滲漏出來,道:「我哪是那么小氣的人。」
「?」
我還想問,一隻黑不溜秋的小手掀開馬車帘子,露出麟兒那張花貓一般的臉。
他稚氣的聲音,恭敬地對我道:「娘親,孩兒今日要宴請賓客,還請娘親為我置辦一桌酒席。」
是要強行長大的樣子。
「哦?」我起身下車,問道:「你要宴請何人?可有人數?」
在麟兒身後,站著十來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孩,有的大點,有的小點,都睜著天真無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眼中有期待。
「就是這麼多人。12 個。」他又強調,「都是我的兄弟。」
「好的,娘親這就去準備。可有別的特別想想吃的?」我很好說話。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我提出這種要求。
麟兒的花貓臉看起來紅撲撲的,他道:「就……把我愛吃的,都來一份吧。」
采月噗嗤笑了一聲:「少爺,你愛吃的還真的有點多呢!一桌可能擺不下。」
「采月姑姑!」麟兒有點惱了,不過還是正經的大人模樣,對我行了一禮,「多謝娘親,孩兒先帶眾兄弟去師父那裡請安,再回家吃席。」
十來個小孩浩浩蕩蕩地走了,其中有幾個圍著麟兒道:「蕭天麟,你行啊,居然沒被你娘打屁股!上次我這麼和我娘說話,她二話不說,抄起一根竹條,就問我作業寫完沒!我屁股現在都痛。」
另外幾個小孩附和了起來。
麟兒強忍得意,正經道:「我娘從不打我,因為——我是個大人!」
這句話再次令那群小不點,對他更加肅然起敬。
周弘臻下了車,站在我旁邊,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道:「原來倒是拘著他了。」
「幸好拘著了,不然現在能翻天。」我有點沒好氣道,「周公子,他現在要去給你請安了,你還不快回去?」
周弘臻:「自然。少不得還得向我這個師父,介紹介紹他的兄弟們。」
說著,我倆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46.
麟兒生日那天,他的兄弟們自然又來府里大吃大喝了一頓。
他們在麟兒的院子裡吃吃喝喝。
我和外公還有周弘臻在飯廳吃飯。
中途,丫鬟猶猶豫豫地過來,對我道:「小姐,小少爺問,問……能不能給他們上一罈子酒……」
我:「你告訴他,要是敢喝酒,罰禁閉三天。」
「是!」丫鬟鬆了口氣,趕緊跑了。
外公對我和周弘臻道:「天麟馬上就到 6 歲了,我看王爺公務也繁忙,不如將他送到書院去,也好學學規矩。」
外公已經知道了周弘臻是王爺。
周弘臻現在在監督河道的疏通和築堤壩,防止夏季洪水泛濫,這項工程頗費工夫。
有時麟兒在他那邊玩到晚了,我去接人,總是看到他正在案頭,翻看舊籍,旁邊壘著高高的書籍。
麟兒則有時趴在榻邊睡得正香,有時也拿著書本,小大人似的端正坐著閱讀。
周弘臻道:「我也正有此意,而且,」說著,他看了我一眼,又繼續道:「我不日將前往揚州監督河道的施工我,可能得離開好長一段時間。」
我心裡猛地湧起一陣失落。
不過又立刻被我壓了下去。
下午,周弘臻的老管家叫我過去,說他有事找我。
我過去的時候,下人正在收拾行李。
他在書房,往箱子裡裝著書。
見我進來,他指著旁邊兩個侍衛道:「他們兩人武功高強,留下來保護你和麟兒。」
我點點頭。
坐在那裡看著他收拾。
我心裡猛然湧起強烈的不舍。
47.
這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見到他。
有時,是早上出門時,他的馬車剛好經過,他會撩起窗簾,對我說好早。
或者傍晚回家,他的車馬剛好到了門口,我總是能側頭看到他,他也安靜地看著我。
然後我們互相笑笑,算是打了個招呼,各自回府。
有時是他忙完了來鋪子裡,和我結伴回府。
要是早上和晚上都沒見到他,就是他忙得腳不沾地,天濛濛亮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來。麟兒照例是每日去請安的,如果周弘臻回來得太晚,麟兒等著睡著了,我又要去接回來,總是能看到他。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
「你去多久呀?」我輕輕地問。
「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
他抬起頭,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戶,斜照在他臉上,有種溫柔的感覺。
他現在很少冷著臉,不像高高在上的王爺,倒像是一介書生。
他盯著我看。
我不自在地瞥開眼睛,看著桌上的釉色茶杯。
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屋內就剩我們兩個人。
他靠我很近,我往後靠了一點,他停住腳步。
「怎麼一副像是小狗被拋棄的表情?」
他輕聲問。
我突然有些慌張,好像少女的窘迫感瞬間擊中了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師父!」
麟兒的叫聲把我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我趕忙往旁邊躲了下。
周弘臻微微嘆了口氣,轉身就把麟兒抱起,舉高,道:「6 歲了,重了不少!」
麟兒得意地拍拍肚皮,問:「師父,外公說你要去揚州?那帶麟兒和娘親一起去嗎?」
這傻小子,周弘臻要是去哪裡都帶著我們,那我們成什麼了?
「師父,你帶我去吧,麟兒可以給你磨墨,可以陪你吃飯、喝茶……」
他抱著麟兒,轉頭笑眯眯地看著我說:「你娘親同意去,那你就去。」
因為他這句話,麟兒一直到睡覺前,都在求我。
我看著他安靜的睡顏,嘆了口氣。
采月低聲道:「既然小姐捨不得王爺,為何不跟著去揚州,反正老爺在揚州的鋪子,也該去查帳了。」
我笑看了她一眼,道:「是你捨不得趙瑞吧。」
趙瑞是周弘臻身邊的一個侍衛,采月整日往王府跑,變著花樣給人送吃的、喝的、穿的,每次臉上都跟抹了一斤蜜一樣甜。
采月紅了臉,嬌嗔一聲:「小姐慣會打趣我!」
48.
周弘臻走了半個月。
傍晚,我下了馬車,跨過門檻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
我側頭看向旁邊。
夕陽西下,楊柳依依。
「小姐,怎麼了?」采月問道。
我搖搖頭。
其實,我只是突然想,以往或許這個時候,能見周弘臻一面。
今天,如果也能見他一面就好了。
我可以什麼都不說,只是見一面而已。
49.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竟然回到了白鹿書院,我們正在偷著喝酒。
那時我 15 歲,周弘臻兩兄弟要回京了,外公不同意我去京城。
臨別前,我們大醉了一場。
後來我真的醉了,整個天地都在我眼前旋轉。
蕭景之送我回房,我暈得厲害,但是意識卻還有。
我迷糊地躺在床上,感覺睡著了,又有人隔著蚊帳站在我床邊,過了半晌,他坐了下來,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溫暖、細膩,手掌心有薄繭。
不是蕭景之的手。
「我要走了。」他說,我心裡一驚,察覺是在做夢。
「這次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母妃早就去世,我也沒有妻兒,即使失敗了,我也無牽無掛……我本來是這麼想的……可是……」
在夢裡,我心想,這是什麼夢啊,怎麼這麼真實啊, 我居然還夢到了周弘臻!
他可是一直看我不順眼啊。
「你整天沒心沒肺的樣子,真的很令人不爽!」他有些惡狠狠地說,「好像別人活得那麼辛苦,就是個笑話一樣。」
可能覺得隔著床簾說話不方便,他掀開床簾,然後看著我,我也迷濛著眼睛看著他。
他一時被嚇了一跳。
「你醒了?」
「你怎麼……來我夢裡了,周弘臻?」
「夢?」
「對啊,不是夢,難道你還真的出現在我房間嗎?小心我揍你!」想了想,我又委屈道:「可惜,我打不過你。為什麼,練劍的時候,你不能讓我呢?」
50.
他失笑片刻,捏了捏我的臉。
我不滿地看著他:「你在夢裡還是一樣討厭。」
「我早就想捏你了。每次你做錯事,就這麼一副無辜的表情,下次又接著犯,我就想捏你的臉。」
我抓住他的手,握在手裡:「你的手好舒服。」
我仿佛找到了玩具,細細撫摸、把玩他的手,指節白皙、修長,比我的手大了一倍。
「還是那麼傻。」他看著我,眼裡好像有無盡的悲傷:「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你會不會……喜歡的是我?」
我看著他。
他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對我道:「我這一去,不知凶吉,有些話,如果我現在不說,恐怕只能永遠深埋在心底了……林婉瑤……」
自從知道我的真名後,他總是叫我全名。
只有他一個人會叫我全名。
我原來覺得他和我生疏。
現在覺得他這麼叫我,竟然有種別人沒有的溫柔在。
「我喜歡你……」他認真地看著我:「你就當這是一個夢。在夢裡,我不想壓抑我自己。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了你,我知道你是女孩兒,看起來嬌嬌嫩嫩的,傻乎乎的。只可惜……你已經遇到了別人。」
他仿佛很悲傷,我雖然覺得他是個討厭鬼,整日只知道板著個臉。
但他實實在在也是個好人,有一次我們幾個單槍匹馬去會山上的土匪頭子,他甚至能不顧自己安危幫我擋箭。
我搖了搖他的手,道:「你別傷心。」
他盯著我問:「如果沒有蕭景之,你會喜歡我嗎?」
我腦袋是一片糨糊,根本無法思考,只能傻傻的看著他。
我們對視了半天,他的眼睛是桃花眼,因為喝了酒,氤氳著一抹水色,看起來瀲灩艷麗。
「你長得好好看。」
「你喜歡嗎?」
「不知道。」
他似乎是很失望。
為了讓美人開心,於是我道:「如果我喜歡,你就開心了?」
他嗯了一聲。
我說:「那我喜歡。你開心點兒。」
他笑了一下。
我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笑過。
仿佛春花盛開,恍惚了人間光景。
我也跟著他笑了一下。
「如果沒有蕭景之,我就娶你。或者,如果你不嫁他了,我就娶你。」
我說:「好。」
51.
早上醒來時,我坐在床上發獃。
遺忘在角落裡的回憶,突然席捲而來。
醉酒那天的事,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當時我醒來以後,總覺得不可思議,便想著是酒後的幻覺,還為自己自作多情,臆想了周弘臻喜歡我而羞愧不已。
更——怕被蕭景之知道。
後來我說服了外公,跟著他們一起回京城,也躲著周弘臻。
而他,也不曾對我有什麼好臉色。
至此,我更加相信,那只是夢。
後來,我和蕭景之準備成婚前幾日,周弘臻又大醉著半夜翻進了我房裡。
我當時嚇得要死,他已經醉得厲害。
我不敢叫人,不然我和他的名聲就毀了。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腕,問我有多喜歡蕭景之。
說實話,我差點以為他對蕭景之斷袖情深了。
所以我很兇地說:「你不會也喜歡他吧?我告訴你,他可是我的!」
他眼睛裡布滿了血紅色,就那麼定定地看著,身上混雜著酒氣和他本來的香氣,我一時間只覺得臉緋紅,呼吸也不穩,色厲內荏地問:「你到底想幹嗎啊?我都要成婚了,還讓我不得安生?再討厭我,也用不著這樣吧?」
「說你蠢,你還真的蠢。」他輕聲道:「你看看你奶凶奶凶的樣子,去了將軍府,還不被欺負死?」
「哼。」我知道不能和醉鬼講道理,還是頗為不滿:「誰敢欺負我?姑奶奶把她揍趴下!」
他笑得胸腔振動,又站立不穩,竟然躬著身體,腦袋靠在了我肩膀上。
52.
他嘲笑我道:「連被山長的女兒欺負,你都只能偷偷藏起來抹眼淚……你也就有點本事欺負我。」
我一邊用力想要撐住他,一邊急了:「胡說!山長的女兒又沒有惡意,而且她又不會武功,我要是打她,算什麼英雄好漢?」
他抬眼看我,眼睛裡水光閃動,眼角眉梢泛著艷麗的紅。
「以後你被欺負了,就來找我,我幫你打他們,我不做英雄好漢。」他輕聲說,眼裡有萬分不舍。
我翻了個白眼:「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
其實我心裡還是感動的,我和他認識兩年,同生共死的交情了。他看著人冷,嘴巴毒,其實什麼事找他,他都會立刻幫我解決。
我們一起坐在我床邊的腳踏前。
他低聲對我說,他和周弘禕小時候從小死了母妃,是如何爹不疼,娘不愛,領養他們的德妃娘娘是如何當面一套,背地裡一套,又講了很多心酸和隱忍。
我被他勾起了心事,也哭著和他說我爹的薄倖,我娘的去世,姨娘的苛待……還有我對嫁進蕭家的擔憂和恐懼。
我第一次感覺我們是真的朋友。
我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哭得仿佛受到了全世界的委屈。
末了,他擦了擦眼淚,又給我擦眼淚,低聲說:「別哭,以後不會有人能欺負你。」
我也給帶著哭腔說:「你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我哭得腦袋有點暈,靠著床沿什麼時候睡著也不知道,只記得他後來又說,這輩子都活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其實很想寶馬佩劍,快意江湖……
53.
「小姐!不好了!」采月急急忙忙推門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王爺出事了!」
「什麼?」
我一邊翻身起來,一邊急急忙忙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