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令荷快步走到窗前,只見那個身影已經快速地躍向牆頭。
他只得小聲說了一句:「念念,保重。」
老侯爺似乎被人喂了藥,此時已然神志不清,嘴裡一直嘟囔著:「越珩,快跑!」
越珩,我已經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
璟貴妃說犧牲了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才會迫使家族犧牲這個出色的小將軍。
十幾年前,常勝將軍越珩與西戎一戰,輸得一塌糊塗,連丟三座城池,最後畏罪自殺。
他也成了越家不齒的存在,此後越珩被家族除名,再也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線索複雜,我理不清,索性不再多想。
招來暗衛,我讓他們照看好老侯爺,自己則乘著夜色,出了城。
開玩笑呢,這些證據逐漸指向琅琊王氏,我不先去查清楚,等以後被連坐嗎?
徐州王家書房。
王琰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發現了不對勁。
房間內,有一股陌生的氣息。
他的手放在門上,一時不知是關上好還是即刻就跑。
王家暗衛眾多,能不被諸多高手發現還勇闖書房,怕不是個簡單人物。
「我勸伯父還是把門關好,畢竟我接下來說的話,並不中聽。」
他把門關上,垂眸思索了一番,隨後道:「皇后娘娘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啊,就是想告訴你,想我死沒那麼容易!」
我嘆氣:「本來我也不想管你的,但是你們似乎犯了點誅九族的小事,影響到了我!
「怎麼,誅三族的事為什麼不幹?是有什麼心事嗎?」
他把門關上,竟還能笑得出來:
「當初父親和大哥不顧我的勸阻執意搭上廢太子這條線,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廢太子曾經為了上位勾結西戎,眼看天要塌了,剛好遇上了心懷鬼胎的越家,犧牲了一個越珩,賠了三座城池,讓西戎老實了一陣子。
「人正愁著脫不開身呢,誰料父親送上門了,帶著一堆錢財,像只待宰的肥羊!
「上了賊船的父親後悔莫及,又怕廢太子登基後清算,所以只能捏著鼻子認下。
「雖然如此,但還是抱著僥倖心理,所以一直壓著寰因沒嫁。
「後來此事爆發,先皇被廢太子氣得直接駕崩。」
他給我倒了杯水:「六皇子登基後,朝廷內憂外患,我們王家乘機撤退,你看,事情似乎又有了轉機。是你,執意要查你長姐的死因。」
「我不查,等皇上有空了也會查,你這指責我可不擔。被西戎拿捏的滋味好受嗎?」
他笑了一下,遲早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
「我是派了刺客過去,你若死了,王家還能多活一陣子,你若活著,證明琅琊王氏後繼有人。怎麼樣我都不虧。」
他又從暗格里掏出了一個盒子,放在我面前:「這是王家的誠意,你年輕有野心,前途一片光明,也不想被我們連累吧!皇上因你姐姐的死內疚王家,但若知道其中另有隱情呢?這份愧疚能持續多久?」
「我長姐也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所以利用自己的死,轉移了當今聖上的注意力?以為這些都是越家乾的?」
他默認了。
「有什麼事一併交代了吧,若單單這件事,並不足以讓你如此。」
「當今太子其實並非你姐姐所生,你姐姐當年生的是女孩,太子是被抱過來的。」
我一口水噴了出來。
直接被氣笑了。
「為了避免東窗事發,哥哥在太子年幼之時便把這事告訴他了,本意是拿捏太子,等成年後謀反,好給我們一族謀條活路。」
「這步棋有點狗急跳牆的意味,當年的毒是你們下的?」
「那毒我們其實是配好了解藥去的,本意是讓王院正獲得太子的信任。」
我不得不起身拍手,真是,要拉就拉坨大的。
「如今西戎已滅,線索我既然查得到,皇上自然也會,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你找個黃道吉日自行了去,還有所有知情的,務必在皇上知道之前一起帶走,徐州內的王氏,我只保一人,你們自行決定吧。」
他好似鬆了口氣,這滅族之禍早已埋下,他能做的不過是好生收尾罷了。
一步錯,步步錯。
早已沒了回頭路。
我回頭:「日後,我們便不再有瓜葛,還請家主把王家家譜交予我。」
9
我回宮的那天,下了入冬的第一場大雪。
謝晟正在御書房批奏摺,窗子突然被打開。
他聞聲望去,穿著箭袖紅裙的少女揚著明媚的笑臉沖他揮手。
「皇上,快看,下雪了!!!」
他怔了好一會,隨即輕聲道:「小孩回家了。」
少女曾經圓乎乎的小臉褪去了幾分幼態。
如今張揚得像盛開的牡丹,招搖又艷麗。
少女抓著一捧雪,從窗子翻了進來,然後小跑著塞進他手中。
三十五歲的帝王早已練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但是在她面前還是沒忍住輕易破防。
「臭丫頭還知道回來?不帶一人就敢闖西戎,你不要命了?」
面對盛怒的男人我有些無措,兩相對視我心虛撇開眼睛。
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脾氣大了點。
「用膳了嗎?」
「沒有。」我委屈。
為了趕回來我可是跑死了三匹馬。
「劉泳,讓人傳膳吧!」
他把雪丟進墨盤裡,繼續批他的奏摺。
我跑過去挽著他的手:「別生氣了皇上,那個時候你暈在我面前嚇死我了,人家這不是想保護你嗎?」
暴怒帝王怒氣收斂了一點,他撇開我。
「說吧,為什麼得勝後還不回來?」
我拽住他的衣袖:「就是,家裡犯了點誅九族的事兒,得去處理一下。」
趁他生氣之前,我趕緊把人摁在椅子上,然後從後面抱住他的脖子。
萬一他說要砍我頭,我還能及時從後面捂住他的嘴。
做這些事我也沒有瞞著他,我猜他就是等我主動說出來。
君心難測,我也有些忐忑。
「你既不想我知道,那我就不追究,只是後續你希望我怎麼做?」他把摺子合上,輕聲詢問。
「這事定是要查清楚的,但是不能放明面上查,等查清後,找個旁的藉口,移三族,此事也算是有了交代。
「皇上,我們京城這邊要往上數四代才是一家,他們做的事可和我們沒關係呀,您可要明鑑。」
說著我給他捏了捏肩。
他沒應我,轉而問道:「太子可知道?」
我搖頭:「我不知道。」
「那便按你說的辦吧!」
我輕輕呼了一口氣,腦袋好像又回到了脖子上。
晚間回到乾清宮,那些伴著我長大的侍女也很開心。
拉著我說了許久的話,謝晟遠遠瞧著,不由感嘆道:「乾清宮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劉泳垂著頭笑著接話:「是啊!娘娘最喜熱鬧了。」
大抵是娘娘這兩個字戳中了他,謝晟覺得姑娘大了,倒是可以回自己的宮殿了。
罷了,今天先讓她睡一宿,明天再讓她回去吧。
早上太子來請安,發現清冷的宮殿內有了些人氣,一轉頭便發現姨母在院子裡指揮宮女搬東西,他往前走了幾步,姨母方才發現他。
「謝令荷,用膳了沒?」
小太子明明吃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兩人一邊吃點心,一邊等謝晟回來,這一幕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程槲的事怎麼說?」
「該交代的他都交代了,這事和越家王家脫不了干係。」
涉及王家,我不由尷尬地笑了笑。
「今後什麼打算呢?」小太子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我。
「嗨,這不得聽你父皇的,我身份尷尬,能有啥打算。」
「你若不想在宮裡,父皇不會為難你。」
皇宮裡有他,也有令荷,對我來說也算是半個家了。
留下來也行。
但是,外面的世界,我始終心動不已。
皇后的及笄禮十分隆重,這也是我入宮多年,第一次出現在大臣面前。
皇上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帶著我踏入皇后寶座。
皇后的冊寶交予我手中,從今天開始,統管後宮之權,交回皇后手中。
我還沒來得及忐忑,皇上就把虎符也交給我了。
他對著朝臣宣布我既是皇后,也是統管八方兵馬的大元帥。
朝堂瞬間沸騰,大家都覺得皇上瘋了,哪有皇后當大元帥的!
自古無有!!!
「皇后十三歲化名賀言邊關禦敵,十五歲滅西戎,論功績天下沒有幾個男子如她。
她當大元帥,有何不妥?」
朝堂一片寂靜,之前還替女英雄賀言惋惜的人不吱聲了。
後面大家又開始爭論皇后的主要職責是統攝六宮,而不是帶兵打仗。
那些武將不樂意了,紛紛表示:「邊關無將,你行你上!」
文官氣勢弱了些,武將是真的會打人,他們到底不敢太放肆。
窩窩囊囊的抗議幾聲就偃旗息鼓了。
而我水靈靈地喜提新職位,開開心心地回娘家了。
我爹一回家就跪在宗祠里,一邊念叨著我出息了,一邊又覺得對不起皇上。
嫡母和娘親就顧不上這些了,歡天喜地地說我是天下女子的楷模,皇上亦是天下最開明的君主。
皇上曾和我解釋過,說太子成年之前,我得是皇后。
也說了若以後我有喜歡的郎君,也可先留在身邊。
先等幾年,等他死了再給人名分,不然我會被朝臣罵死。
我當時說:「好,下次出宮給你買頂綠冠,特襯你膚色。」
他咬著牙叫我滾,還說我不識好歹。
我出宮之前把冊寶又給了賢妃,這一次我晉了她的位分,她沒拒絕,如今已經是賢貴妃了。
她老了許多,但是看著我的目光帶著崇拜。
「娘娘您放心,這後宮我一定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有皇上,我也給您看得牢牢的。」
我不由有些尷尬,皇上就不用看了吧。
「大公主這孩子自幼仰慕您,她沒什麼野心,只想去外面當個大夫治病救人,您能否和皇上說一聲?」
大公主母妃早逝,這些年都跟著賢妃,她倒是真心疼孩子的。
我看著她身後怯弱蒼白的姑娘,她雖膽小,眼裡卻有星輝閃耀。
「你想當大夫?」
「回皇后娘娘,我想!」
「那行,走!」
我去找皇上時,他正在那裡研究畫像,我以為他看中了哪家貴女,湊上去看了一眼。
結果發現都是年輕的男子,我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幾絲微妙。
他翻了我一眼:「這都是朕給你看好的夫婿,你也瞧瞧。」
我嘖了幾聲:「腦子不聰明的我不要,長得太黑的我不要,細皮嫩肉的我不要。其他的皇上看著來吧!
「我要去邊關了!」
他翻著畫冊的手頓了頓,隨後才說:「多久回來呢?」
「不好說,三年五載的總會回來幾次吧!」
「國丈會想你的。」
我歪頭:「他說要和我一起去,舉家搬遷過去,這幾天事多,過幾天他就遞辭呈了。」
謝晟眼睫微顫,隨後說:「我亦會想你,為何不能回來看看我?」
我摸了摸胸口,總感覺方才胸口麻麻溜溜的,不知怎麼回事。
「好的,好的,每月會給你寫信,述職會準時回來。」我磕磕巴巴地應下。
他嘆氣:「我如今年歲漸長,此生也不知可再見你幾次,沒良心的小東西。」
「您這是什麼話,這人到中年,正是精氣神十足的年紀,可不許說這些晦氣話。」
他笑笑,沒接話。
陽春三月,我又踏上了去邊關的路。
我看了看緊閉的宮門,依舊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說過不來送我的,沒想到真的這麼狠心。
謝令荷不由失笑:「若是想見他,為何不去道別。」
我踢了踢石子:「不想讓他太傷心。」
「王嵐允,別磨嘰了,走啦!」
我回頭,娘親和嫡母正在馬車邊探出頭看著我。
我騎上馬,回頭對太子揮手告別。
「我走啦!」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邊關雖苦,但有家人相伴。
10
建安十五年,謝晟已經不大上朝了,他的身體大不如前。
隨後的一場秋雨,讓一直渾渾噩噩的謝晟罕見地失眠了。
謝令荷來的時候,他正在揉額角。
「父皇又沒有睡好嗎?」
他怔了一下,低聲說:「我夢見她受傷了。」
最近邊關動靜頻出, 暗衛也失聯了。
「您既在意姨母, 為何不把她留在身邊?」
謝晟不以為意:「在意她, 所以想給她想要的一切,包括自由。」
如今太子監國, 朝野倒也沒有什麼動亂。
他每日不是坐在池塘邊喂魚, 就是在御書房寫字, 日子倒是難得的安逸。
而那個說會回來看他的丫頭, 倒是一年也沒有回來過。
近些年局勢亦不安穩,不是這裡動亂, 就是那裡災害。
她忙得到處跑, 聽說這兩年她建了不少學堂, 男女皆可入學。
其實本朝是允許女子入朝為官的,但是卻很少。
世家貴族不允許女兒拋頭露面,民間女子又沒錢讀書,女子入朝為官,反而像個空頭律例。
但是她不一樣,她讓低齡幼童免費入學,有教手藝的,也有教學識的。
若無讀書天賦,學些手藝也可謀生。
對西戎她亦沒有處處打壓,在文化上她傳播儒學;
在經濟上, 她互通貿易, 兩國逐漸融合,倒也沒有什麼動亂。
她很忙,忙著為百姓做實事, 她說你們做好君王, 那我就做好臣子。
小孩聰明且大善, 這樣想,他反倒自己驕傲上了。
他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育人的本事在身上的。
若不是身體不允許,他亦想去邊關看看,看看她一手打造的城池。
他們謝家人身體都不怎麼好, 父皇如此, 他亦是。
令荷不知道會不會好點,當初令荷可憐巴巴地說自己不是他的孩子。
他第一反應是, 是不是我的又怎樣呢?你只要是位好帝王就好!
他當時還慶幸了一下, 不是自己的孩子, 那大抵會活得久一點吧。
後來國丈請辭的時候告訴他, 當年元後為了防著琅琊王家,謊稱自己懷孕了。
令荷是晨妃的孩子,當年皇后根本沒有懷孕。
好消息:孩子是自己的;壞消息:基因也遺傳上了。
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提醒令荷注意休息, 不然可能年紀輕輕的身體就不行了。
想著想著他又覺得有點睏了, 他倚在欄杆上眯上了眼。
夢裡,他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為了追查廢太子的事, 追到了越家。
為了打消廢太子疑慮, 他說自己喜歡越家小姐,後來廢太子還是不放心,派人暗殺他。
他受傷昏迷在地,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說:「醒醒, 念念帶你回去。」
皇上駕崩的喪鐘於當日敲響皇城,屬於謝晟的時代就在一個尋常的秋日裡倉皇結束。
他沒有等來他的小孩,卻看到了國家的新生。
那是……念念帶來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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