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天,他當機立斷挑了我的手筋,廢我一身武藝。
我一度恨極了他,南宮辭對此並不在意,也不解釋。
只得我一點點揣摩。
世事就是這麼奇妙,我愛的人,讓我幾近喪命。
我恨的人,救我於生死一線間。
「不過你別太在意,我是來偷將軍印的,順道路過。」
他說的是祝安手裡的,南疆大祭司的那半塊將軍印。
還有半塊在他自己手中。
巫蠱軍藏在十萬大山里,非兩印合一不能出。
他想奪回南疆。
「不怕我揭發你?」
南宮辭放了一個黑檀木盒在桌上,用食指點了兩下。
「你要是有良心,就不會。」
他囂張地坐在我床上,壓著茶杯上的胭脂印,吃了一口茶。
盒子裡是骨灰。
木盒上歪歪扭扭刻著一行字,「余笙之父,大徐忠義將軍,余正天。」
一抬頭,我錯愕不已。
南宮辭竟一直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昭和公主。
「令父是英雄豪傑,拔刀相向不過是兩國立場不同罷了。」
「可惜你娘的屍骸沒尋到,我會派人繼續找。」
他重新戴上面罩,要走了。
我拉住他的衣袂。
「將軍印,我幫你取。」
大內高手如雲,他的武藝在我之下,不會討得到好處。
南宮辭露出會心一笑,拿出一張圖紙給我。
「它長這樣。」
——一塊刻有古老花紋的月牙木牌。
「此間事畢,我帶你離開,畢竟你曾是我的……侍女。」
從救我,到拆穿身份知而不報,放我平安回宮,再到替我爹斂屍。
最後掐準時機,許諾送我出宮。
一步十顧,算無遺策,最擅揣摩人心。
這才是真正的南疆少祭司。
12
我沒有著急取印。
小公主出嫁的喜慶不會傳到我的別院來。
我每日在小院繡花。
繡鴛鴦、並蒂蓮和鳳求凰,也繡竹馬繞青梅。
我的手以前拿慣了刀槍,其實繡得並不好看。
只能看出個大概模樣。
每每做好了,便差侍女們將這些送到祝小將軍的別院。
侍女們都是小公主的人,這些繡品不會遞到祝安跟前。
所以她來了。
我掐准了日子,那天剛好是三月初一。
「余笙,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和我搶男人!」
謝懷柔將一副繡著竹馬繞青梅的手絹摔在我臉上,咄咄逼人。
「小公主,誰搶誰的,您心裡有數。」
我俯身撿起,「這些物品本就是送給您的,小公主不喜歡麼?」
她怒氣沖沖的,「分明是你想送給問竹的!」
「您怎麼知道?」
話音剛落,謝懷柔意識到不對,連忙裝傻。
我繼續緊逼:「小公主何必裝呢,這兒就我們兩人,沒別人。我院裡的侍女,都是你的人,我知道。」
「三年前,你根本沒去救流民,沒有撞壞腦子,我也知道。」
我嗤笑:「為了不去當人質,難為您做了三年傻子,怎麼,您還想繼續當嗎?」
她上鉤,怒氣沖沖地扇了我一巴掌,「你知道又如何?青梅竹馬又怎樣?」
「祝安還不是信我,不信你!」
許是仗著我如今無人倚仗,她開始口不擇言:
「我告訴你,就連當初的軍情都是我故意透露的!就是為了趕走你。」
「他馬上就是我的夫君了,也只能是我的!你最好安生些。」
因為一己私利,通敵賣國,戰期生生被拉長三年,余家在這場戰爭中滿門喪命。
我竟然有些想發笑,笑著笑著就濕了眼眶。
指甲掐進掌心,被生生折斷。
我忽然莫明開口:「那你呢,是不是欠我一聲『抱歉』。」
這話不是對謝懷柔說的。
門外有人。
我受了謝懷柔一掌,口吐鮮血,順勢摔碎琉璃盞。
繼續刺激:「祝安一向心冷,你覺得如果你不是公主,他還會娶……」
「住嘴!」謝懷柔猶不解恨,就著琉璃碎片,狠狠往我臉上劃來。
下手歪了些,傷口從我耳根劃到脖子下。
鮮血汩汩而流,生命在一點點消散。
祝安終於被逼進來,「你住手。」
他全聽見了。
我賭對了。
三月初一,是我二十歲的生辰。
他及弱冠那年,我在梅山下埋了兩罐女兒紅。
我當時央了好久,他才答應待我二十,和我一起挖出來。
謝懷柔嚇得臉色發白,丟掉琉璃碎片。
「祝哥哥,我、我只是太生氣了……我沒有想殺她。」
祝安眼裡看不到一絲波瀾,抬手撫了撫謝懷柔的頭,溫柔極了。
「我知道,是她出言不遜在先,死了便死了罷,小公主不曾受傷就好。」
謝懷柔面上隱有喜色,不經意間輕蔑地瞟了我一眼。
她不知道,祝安每每見血會暴怒,越暴怒性子越溫柔。
他耐著性子差人將小公主請走。
方才隱忍地捂著我脖子,注意力集中在傷口上。
「傳太醫!」
「問竹……」
他翕動皸裂的唇:「阿笙很多年,沒這樣喚我了。」
我咬著牙,眼淚隱而不發,「問竹,這就是你的苦衷……」
身軀殘破如枯蝶,小心翼翼倚在他懷裡。
順便——
將他的渾身摸遍。
將軍令沒在身上。
這就難辦了。
視線模糊前,我還在盤算。
如果南宮辭探過祝府也沒有的話,令牌只能是在宮中的那個小別院裡。
13
他如今終於親耳聽見,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場騙局。
可對於這件事,祝安的反應很平淡。
他以近乎殘酷的平靜,回應著我曾經洶湧的愛意。
不止我,還有餘家對他的二十多年的愛。
我爹娘一直視他為己出。
娘親憐他幼時失恃,常將他帶在左右,為他做飯補衣。
每逢出征,娘親必會給我們一人縫一個平安符。
只盼我倆以後能相互扶持,餘生安好。
……
我昏睡的夜裡,他似乎來宮瞧過我。
他快抑制不住眼底的瘋狂了。
「我的阿笙,再等等,快了。」
「該收尾了。 」
我醒後,祝安將我宮中的所有侍女都換了。
這是近身一次的代價。
由得他折騰吧,我讓那些丫鬟都在外間伺候,只問了句:
「王嬤嬤還在京都麼?我有些想她了。」
王嬤嬤是自幼跟著我娘親陪嫁過來的丫鬟,也是我的乳娘,疼我入骨。
祝安很快替我尋了她來。
三年未見,她的頭髮竟然有了幾根白絲。
王嬤嬤泣不成聲:「小姐,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您。」
我倒在王嬤嬤懷裡哭著敘舊許久。
他看了會兒,走了。
14
婚禮還是如約舉行。
我並沒期待這樣Ṱü⁵就能離間他們,可欺騙的種子一旦埋下——
總能發芽的。
他憑藉公主准駙馬的身份,替孱弱多病的少年天子監國。
聽聞小皇帝已經臥病多時了,前朝局勢動盪不安。
我拖著病體,夜夜不食不眠,抱著腿縮在床角。
像極了被棄的糟糠妻。
王嬤嬤憂心忡忡,「小姐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
這些舉動都會被外間的宮人傳到祝安口中。
他大婚那天晚上,我獨自去了梅山。
走走停停,燒了很多東西。
有兒時一起寫的字畫;少年時同獵的鹿角,他送我的第一幅畫,以及……我第一次繡給他的,一枚醜陋的香囊。
身後出現一抹大紅色,不顧旺火的將香囊從火中撈出來。
我頭也不抬,語氣溫溫軟軟的:「阿辭,你來啦?」
梅山很靜,無人回應我。
我回眸看去,是穿著一身大紅喜服的祝安。
他忽然扼住我的脖頸,「你方才喚誰?」
我以沉默作答。
祝安妒得發瘋:「阿辭?南宮辭?」
「你喜歡他?」他不自覺地加重手上的力道,「你是不是去南疆之後,就變心了?!為什麼不繼續愛我了,之前都是裝得麼?」
「你明明說,此生非我不嫁。為什麼不再等等我?」
我不緊不慢的與祝安拉扯良久。
看了眼天色,想來王嬤嬤應該得手了。
遂艱難作答,搬出擋箭牌:「子時了,新郎官不在,新娘子怕是等得苦。」
「余笙,你!」
窒息感撲面而來,我手攀在他身上,無力掙扎,面色青紫,難受的近乎昏死。
我感覺要死了的最後關頭,山野里響起幾聲突兀刺耳的貓頭鷹叫。
祝安這才才鬆手,神色忽然變得很害怕。
「你在難受,你有痛覺。」
祝安在陳述,沒有問我。
我匍匐在地上大口喘氣,「祝小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在南疆就說過,是你一直不信罷了。」
明明在南疆時,我就寫信告訴過他。
我被人苛待,我會疼的,大祭司的鞭子抽得我遍體鱗傷。
只是他轉身就將我送給南宮辭。
那如他的願好了。
祝安滿臉錯愕。
「阿笙,我從來不知曉此事。」
我倆幾乎同時恍悟。
不用猜也明白了是謝懷柔的手筆。
她命隨同出使的宮人,傳遞了假消息。
如此更好了。
合該新仇舊恨一起算。
天色漸白,鳳冠霞帔的謝懷柔,也來了梅山。
「惡毒」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她剛剛看我的眼神。
轉瞬間,她又恢復成了那個單純良善的小公主。
「問竹,我們還沒有飲合歡酒。」
祝安這次沒有隨她走,連正眼也沒看一下。
再深厚的情誼也會被一次次的欺騙磨平的,何況……
祝安在他身上圖的似乎不是真情。
「送小公主回府,小公主今夜染了風寒,別讓她再出來走動了。」
他抱著我回宮。
我想,祝安如今成了駙馬,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一半了。
他要的從來是這個位置,一個將來能名正言順的身份。
而非謝懷柔這個人。
14
他送我回宮後,被手底下的人急匆匆喊走。
南宮辭消息甚是靈通。
祝安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摸進來。
笑問:「得手了?」
我點點頭,「梅山上那幾聲貓頭鷹叫,少祭司模仿的挺像,謝了。」
他湊近,曖昧:「怎的不叫阿辭了?其實你不激他,也可以這麼喚我。」
țùₘ 帶著幾分異域色彩的琥珀眼,始終彎彎的,看得出來心情很好。
我湊在他耳邊,問:「少祭司想要令牌?」
「可惜了,將軍令我已經讓人在找到的時候就燒了。巫蠱軍再無出山可能。」
南宮辭的笑意漸消,不可置信。
他的指尖顫抖,在我腰上愈收愈緊,暗恨叢生。
溫軟的唇瓣擦著我的耳廓,嘆:「終究是我算不盡人心。」
和聰明人聊天很乾脆,無需挑明就能立馬想通。
我縱然想離開皇宮,可也斷不會賣國。
祝安可恨,但那些疆土也是我爹娘和大徐將士拿命爭來的。
中原一統之勢,不可阻擋。
我也不想讓他再孤身入宮犯險。
「祝安最多天明就會發現。你即刻就走,從今往後,斷了這個念想。」
南宮辭咬咬牙,攥著我:「一起走。」
我怔愣。
「一起去哪啊?」
門被轟然推開。
祝安去而復返,僵硬地佇在門口,手裡拎著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
南宮辭手還牽著我,兩人看著去有些曖昧。
他的眼睛緊盯:「原來你們早就暗生情愫。」
那一瞬,我知道我們全完了。
我這些日子的偽裝,功虧一簣。
15
南疆少祭司被生擒的消息傳得很快。
彼時我正被幽禁在宮中。
那段時日還發生了很多大事,比如說小皇帝病死了。
比如說少年天子膝下無子,皇位被禪讓給了手握重兵的公主駙馬。
比如說祝安以鐵血手腕,在短短几月里登上皇位。
關了幾月的寢殿門,再次被打開。
小太監喜氣洋洋地宣旨:「封后大典兩月後舉行,娘娘您可以先行籌備籌備。」
祝安擺著天子儀仗進來。
我當著他的面丟了聖旨,嚇得滿院宮人瑟瑟發抖。
「南宮辭呢,我要見他。」
他惡狠狠地掐著我的下巴:「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剁了他?」
「那我就死給你看!」
祝安被我決絕的氣勢震住,一度穩不住身形。
「你為了那個南疆異族,竟能做到這般田地。」
我以性命相逼,在天牢最深處見到了被打得渾身是血的南宮辭。
他還笑得出來,奄奄一息地問:「你那老情人,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們還一直逼問兩塊將軍令的去向。」
我隔著鐵柵欄給他上藥,他的皮膚傷痕累累,有鞭痕,烙傷,針孔……
新傷覆舊傷,身上沒一塊好肉。
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是我對不住你。」
他費力抬起手,替我拭淚:「你既選擇了母國,又何必為我難過。」
「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我和他之間,隔著多少血海深仇啊。」
他從角落裡召出一些毒蠱蟲,將它們交給我,說是還能撐段時間。
「說來巧得很,你當年中的牽機毒,是我制的,世上僅此一瓶。當時是衝著祝安的命去的,根本不會留解藥。」
祝安當年擒的主帥,是南宮辭的生父。
「現在竟有些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