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事先離開,我留到很晚,直到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寂靜催生難過,我突然感覺自己像麻雀,以害蟲之姿,占據不屬於自己的鳥巢。
真正的主人回來,我灰溜溜地逃走,卻發現背負著上一代的因緣,揮不動翅膀。
我是罪人。
淚水滴在錯題集上,怎麼擦都擦不幹凈。
我邊哭邊分析錯題,萬一高考考呢?
罪人也要高考的啊,嗚嗚嗚。
直到十一點,學校的燈暗下,我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猛然驚覺,還有人在。
一個黑影漸漸走近,借著蒼白的月光,我看清他的模樣。
我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收東西。
走到門口的周懷之忽地轉過頭,攥緊拳頭,以一種熱血的語氣,鏗鏘有力地說:「陳向朝,你是自由的,而不是作為誰誰的假冒品活著!」
我瞪大眼。
周家跟陳家有一些商業上的合作,他估計聽說了什麼。
我的臉升起熱度,碎嘴是我的防禦機制:「哈哈,你說什麼呢?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鳥,怎麼不是自由的?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我告訴你哦周懷之,還有幾天高考了,要以學習為重。還是你想攪亂我的心思,別想了,我不會上當的……」
周懷之猶如被踩到尾巴的狗,「嗷」一聲,匆匆否認:「你做夢呢!」
他跑出門口,幾秒鐘,一顆頭從窗戶探進來。
是一張布滿紅暈的臉,他認真地看著我:「陳向朝,沒錯,我喜歡你,你很好,快高考了,我不允許你消沉下去!」
我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撞一下,這一次,防禦機制失靈了。
我說不出話,悶頭收拾東西。
幾本書花費了我好幾分鐘去收拾,直到周懷之消失在窗口。
我以為他走了,剛下樓,發現他站在一處路燈下。
我拽了拽書包的袋子,走出學校。
他在我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我們一路無言。
16
六年前他跟在我身後,現在,他護在我身前。
周懷之握住我的手:「而且,既然朝朝都說了跟你們不是一家人,那我上次介紹給你的工程沒必要繼續了。」
養父知道自己衝動了,悔恨莫及:「懷之,咱有話好好說,剛才是我衝動了。」
他竟真把周懷之當成普通的女婿,先是貶低我將他高高抬起,再攛掇我幫陳茜說話。
也許是周懷之這幾個月來的和顏悅色讓他產生錯覺,以為能拿捏老丈人的姿態。
周懷之不吃這套:「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還是,你想我把那五千萬收回來?」
養父公司年前的一場意外導致破產,養父散盡家財加上周懷之的五千萬,才讓他免於牢獄之災。
現在,他們是靠從周懷之指縫裡漏出的一點油水,維持現在的生活。
周懷之這一出釜底抽薪,意味著他們得自己尋出路。
他拖著我出陳家的門後,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鬆開我的手,面若寒霜:「你就為了這種家人丟下我?」
他說完沉著臉上車。
我坐在副駕駛上,更加清晰地看到他右額角的傷,還有血絲滲出來。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
周懷之偏過頭,我的指尖只落到他的側臉,他的臉上沒有一點波瀾。
車子啟動,我忽然有點難過。
我不知道要不要說出來,他真的能接受嗎?
畢竟,我是真的拿了他爸的五百萬。
將車停到車庫,周懷之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面。
剛走到門口,草叢裡突然鑽出幾個蒙面人。
瞬息之間,我被抓住手,包也被搶過丟出去,我驚慌大喊:「周懷之!」
「你們是誰?」周懷之瞳孔猛縮,毫不猶豫地上來救我,卻被攔下。
我著急道:「周懷之,小心右手!」
那綁匪想把我拖走,我拚命掙扎,戳他的眼,踢他的下身。
綁匪訓練有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根本不把我的小手段放眼裡,輕易制止。
我被他拖著往外走,周懷之急眼,踢開面前綁匪,撲過來一拳揮在拉著我的綁匪臉上。
綁匪哀號一聲,鬆開我。
周懷之大喊:「去報警!」
我們住的是獨棟別墅,左鄰右舍隔了很長一段距離,更詭異的是,家裡的阿姨沒有一點動靜。
周懷之不能出事!
我著急忙慌找包,剛掏出手機,綁匪朝我撲來。
周懷之轉頭看到這一幕,眼底猩紅一片,不知從哪摸一塊石頭,朝那人的頭砸去。
千鈞一髮之際,綁匪拉下面罩,驚慌道:「少爺,是我!」
17
石塊懸在空中。
一個穿著黑色工作套裝,打扮精練的中年女人拍著手從暗處出來:「好好好,好演技。」
周懷之也被眼前這狀況弄得莫名其妙,放下石頭:「媽,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瞠目結舌。
她就是周懷之的媽媽,我名義上的婆婆,林婉。
林婉盤著手,她不高,卻很有強人氣勢:「我是擔心一個無辜女孩被你禍害了,想讓她看清你的真面目,沒想到你小子是真會演。」
周懷之氣笑了:「你該擔心的是我,不是她。」
林婉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怒氣沖沖:「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跟你爸也是!朝朝多好一個女孩,剛才一直擔心你的手,還要被你誣陷,真是最毒男人心!」
剛見面就被誇,我臉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他的右手,本來就是因為我才受的傷。」
這不得不提到四年前那場車禍。
我大學是在本市,讀了大學後我沒有再回過陳家。
陳茜復讀一年後,跟我上了一個學校,我們偶然遇到過,她立即衝過來質問我留在本市是不是圖陳家的財產。
讓我別痴心妄想。
我只覺得她不可理喻,我選擇這所學校,一是因為它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二是顧子衿和周懷之也留在本市。
那時,我跟周懷之交往兩年。
然而沒過多久,好久沒見的養父母找上門。
我一開始很高興,以為他們是想我了,其實,我也很想他們。
哪知道他們開口第一句,是問我想不想去德國留學,他們會負責我第一年的生活費。
養母哭著對我說,陳茜因為我,絕食在家裡鬧,讓我看在他們把我當親生女兒疼愛了十幾年的份上,成全她作為母親的愛。
我無法忽視養母眼裡的淚,即使那裡再也沒有對我的愛。
我竟然,真的開始考慮這件事。
周懷之知道後,從家裡跑過來:「朝朝,去兜風好不好,我新買了跑車!」
他帶著我繞海行駛,晚風迎面吹來,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甚至某一刻,我想著要是能隨風飄走,就好了。
我不會再難過,不會再憂愁。
周懷之不認同我的想法:「朝朝,我知道你很愛阿姨和叔叔,可是他們不愛你啊。你只是被不存在的愛束縛了,你應該為自己而活。」
他說得對。
我以為只要我聽話,再聽話,他們全部投注在陳茜身上的眼神,會朝我傾斜,哪怕一點點。
我畫地為牢,將自己圈在一個標準里,那個標準就是:當一個最聽話最懂事的孩子。
意外是這時候發生的。
幾個醉漢在路邊晃悠,一個酒瓶朝我們砸過來,正好在周懷之頭上碎開。
他痛呼一聲,失去方向感,車子撞上路邊的樹,掉落的樹幹插進玻璃。
在那前一秒,他撲過來,將我護在身下。
我們被拉到醫院。
我是輕傷,周懷之失血過多,被送進手術室。
我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眼前一片猩紅,不是我的血,是周懷之的。
他的右手,被一根碩大的玻璃碎片深深地插進去。
所以,我對此確實有責任。
18
林婉聽到我為周懷之說話,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好好好,戀愛腦是吧!
「我不怪你,你肯定是被這小子騙了,你看看這是什麼,他為了報復你,可是寫了一個計劃書,工作都沒見他這麼認真!」
她啪地掏出一沓紙,塞給我。
周懷之急了,試圖衝過來搶:「媽,你從哪翻出來的?」
三個膀大腰圓的綁匪式保鏢將他團團圍住,他只能幹著急。
我狐疑地查看,首頁是又粗又黑的五個大字:復仇計劃書。
「……」
好中二。
翻開第一頁,標題:論陳向朝的狠心。
【從醫院醒來的第一天,我沒有看到陳向朝,以為她也受傷了,從我爹口中才知道她出國了。
醒來的第二天,她跟我提分手,說我不能給她幸福。
我是傷了手,又不是下半身,為什麼給不了她幸福?
她居然說我們兩年的感情換五百萬很值。
我知道她數學差,不知道她數學這麼差啊,再等幾年,別說五百萬,五千萬我都能給她。
更讓我寒心的是,她不僅全方面拉黑我,還不打算回國,這誰忍得了?
她必須回國,我要報復她!
致周懷之最重要的一句話:別忘記她拋棄你,讓你孤零零地躺在醫院!】
第二頁,論跟她結婚後狠狠折辱她的可行性。
第三頁,論讓陳向朝開豪車住豪房卻身無分文的可行性。
第四頁……
我看得越發沉默,這麼多年,周懷之冷幽默喜劇人的人設還是沒變。
我錯了,我以為他成熟了,沒想到是裝成熟。
林婉冷笑道:「看吧,這種小肚雞腸的男人根本不能要,他就不想想四年前你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嗎?
「就知道很恨恨,三歲小孩都不如,趁早把他甩了!」
19
周懷之眼睛猛然一睜:「你到底是誰的媽?」
「你管我是誰的媽?」林婉轉頭和顏悅色地握住我的手,「朝朝,如果你想離婚我會幫你的。」
他咬牙切齒:「不可能!」
林婉一個眼刀飛過去:「這裡輪得到你說話嗎?」
周懷之轉向我,表情前所未有的堅定:「陳向朝,我不會同意的!」
我學著他媽媽的語氣:「這裡輪得到你說話嗎?」
他表情緊繃,可眼角微微泛紅,嘴角下撇,散發難過的訊息。
我合上勞什子計劃書,溫聲細語地同林婉道謝:「我沒有離婚的打算,謝謝您。」
林婉一臉「這你都不離」的震驚。
不過她不勸了,太后起駕一般朝里走:「那我跟你們一起住,監督我這個狼心狗肺的兒子!」
周懷之悶聲跟在我後頭進去。
20
林婉在客廳盯著,周懷之跟著我進主臥。
我們兩人面面相覷,他主動開口打破沉默:「我爸,上一年被我媽發現包養情人,而且,情人懷孕了。」
商業聯姻的鐵律,你在外頭玩玩可以,可千萬別搞出小人。
他媽殺過去,拿幾百萬打發情人打胎,又在他爸晚上喝的牛奶里下安眠藥,揍他一頓。
所以,他爸現在在他們家的一處海島上休養。
他媽實在噁心不守契約的男人,鬧離婚,卻遭到林家的阻止,讓她顧全大局。
她哪是忍氣吞聲的人,工作之餘特地學泰拳,一生氣就去找周群切磋,次次讓他鼻青臉腫。
周群氣得想報警,周家的人反過來勸他顧全大局,別把夫妻之間的打打鬧鬧宣揚出去。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啊,這麼厭男。」
周懷之摸摸鼻子。
我拍拍那一沓紙。「所以,這計劃書,我能問問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接著肉眼可見得慌了,色厲內荏地說:「怎麼了?你是不是怕了?」
我一頁頁翻過去:「你說不給我錢,讓我體驗一下饑寒交迫,為什麼領證第二天早上,我在房門口撿到一張貼著密碼的銀行卡?」
他彆扭地撇開臉:「我不小心掉的,不行嗎?」
「行,你一向很粗心。」
他瞪我,氣鼓鼓的,比他平日裡時不時冷笑、輕蔑的模樣,生動不少。
「你說什麼都不給我,我在書房不小心看到過婚內財產契約,你明明什麼都分了我一半。
「還有你跟喬願的緋聞,我不急,你倒是火急火燎地澄清。
「你還寫了要給我買假包,讓我丟臉?」
我臉色變了。
那天拎的是假包?
好在喬願沒認出來,不然我丟臉丟大發了!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不情不願地說:「都是真的,衣服、包、鞋子,都是我讓人從店裡送過來的。」
我挑眉。
周懷之盯著空氣:「我很生氣你拋下我,可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用最好的。你嘲笑我吧,我知道你很得意。」
我愣住幾秒,突然有些難過。
他就算以為我是拿了他爸的五百萬將他丟下,也不曾真的傷害我。
反倒是我,警惕他、戒備他。
「對不起。」
我眼眶發熱,將藏在心裡的歉意托出:「我不該在那個晚上丟下你離開,我其實很擔心你,很想陪在你身邊。」
周懷之眼底有什麼情緒在鬆動:「那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讓他們騙我?我去了他們說的學校,找不到你。是不是像我媽說的那樣,我們有誤會?」
他眼睛忽地亮起光,很期待我的點頭。
我被他眼裡的光灼到,低下頭:「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我害你出車禍,還傷到右手。」
他難以置信:「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沒有一刻覺得這是你的責任,這不是你的錯。」
周懷之試探性地捧著我的臉,擔心我推開他:「是我要帶你出去散心,是我要保護你,這都是我的選擇。如果你受了傷,我會比斷了右手難過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他的話徹底戳破我的心理防線,淚水奪眶而出。
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不怪我。
我聽了太多次,他們說,是你害陳茜過了十幾年苦日子。
他說,是你害得我兒子躺在醫院,傷了右手。
是你的錯,是你的錯。
只有周懷之說,這不怪你,你是自由的。
他坦坦蕩蕩,我卻警惕地審視他的愛。
這次,我不再遵守跟他爸的約定,大不了,讓周懷之把五百萬還給他。
「好,我說。」
我的記憶被拉回四年前那個晚上。
我在手術室外等,周父神情凝重地過來,打著電話:「敢傷害我的兒子,我要讓他們後悔來到這個世界!」
掛斷電話後,他不耐煩地看向我:「你就是懷之的小女友?」
我貼著牆,點頭:「嗯。」
「陳家的假女兒。」
我的臉燒起來,頓時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準備出國留學?」
「還在考慮。」
「你知道周懷之是為你留在國內的嗎?」
我震驚地抓緊衣角。
我完全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