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著寒意的手指將棋子一把拂進棋盒。
他慢慢緩和了臉色,卻依舊面無表情。
他看著蕭塵雪:「退下吧。按原計劃派遣援兵布防。」
蕭塵雪看著我欲言又止,終究是退下了。
低頭無言。
我突然有些失望。
他應當是因為什麼事生氣了。
我沒興趣知道,但他賭氣下的命令……
會讓很多邊防戰士白白死去。
這不是一個明君的行為。
而他率先開口,收拾著摺子並未看我:
「阿凜,后妃不得干政。
「你回長春宮吧。朕自己待著。
「今後,不要碰任何兵書。」
這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
我對他,對皇上的厭惡。
12
深夜,我回到了長春宮。
我望著窗外睡不著,想的還是那些墨玉棋子。
想著它代表的許多人的生死。
風乍起,熟悉的氣味淡淡飄過。
一隻紙折的小鳥飛進我的掌心。
我展開,飛揚的字跡映入眼帘。
「你是對的。
「他的錯。」
我將紙揉成團,在燭光中點燃。
心情沒由來的差。
皇上他……
非治國之才。
13
似乎捅破了這層隔閡,與蕭塵雪的接觸就變得容易了很多。
只要我在宮裡時,他總有法子來找我。
有時是偷偷給我飛一頁兵書。
有時是直接避開侍女來陪我喝一杯。
聊的,大多是邊關軍情,和朝中大臣的八卦。
卻不耽誤我慢慢悟出當今百姓的疾苦。
世家盤根錯節,皇上努力數載,也不過清理了其中一二。
其中最影響皇權的,當屬蘇家。
其他世家只是官商勾結,交易權勢獲取資金。
而蘇家有兩個分支,一為京城的官僚世家。
一為江南姑蘇的富商蘇家。
相互輸送,無人可敵。
「而當初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我頓了頓,「是為了這一點才立的蘇遙為後?」
蕭塵雪的茶杯停在了半空。
「是與否,會影響到娘娘你的喜悲嗎?」
我挑眉,不知他為何這樣問我。
所以我避而不答:「天下的疾苦,或許更能引起我的悲歡。」
蕭塵雪把茶一飲而盡,沖我揖手:「我會努力讓天下安生。」
我托著下巴,不明白他對我說這個做什麼。
我同樣也沒有看見,某個從鳳儀宮安插來的婢女悄悄離開時,詭異的神情。
14
沒等他來,一件大事就傳遍了前朝後宮。
姑蘇蘇Ṱṻ₋家對官鹽生意動了手腳,人證物證齊全。
家主斬首,其他人盡數下獄。
京城蘇家元氣大傷之時,卻又查出蘇家嫡子狎妓時誤殺妓子的醜聞。
其他家族見到缺口,紛紛伸出利爪,企圖撕下一塊肉來。
但我不承想,蘇家這場雪崩的最後一片雪花,竟然落在了我的宮裡。
這一日蕭塵雪給我送新的續骨膏時,我留他多喝了一杯茶。
他不知犯了什麼病,竟突然問我:
「如果有一天,他廢了蘇遙,以鳳冠霞帔立你為後。
「你會愛他,守著他嗎?」
我莫名地心一慌,茶水濺上裙擺。
他卻不急,靜靜地等待著我的回答。
這是我生病以來,第一次認真地,用心地。
去審視我對皇上的態度。
殿內仿佛從未如此安靜過。
我想。
皇上他,不是我對情之一字,嚮往的樣子。
何況……
「他不會廢蘇後的吧?
「年少夫妻,情誼深厚,怎麼可能輕易辜負?即便她如今……」
我卻驀然想到了當今皇后的處境,越說越心虛。
他的確……是這樣的人。
所以……
「即便是吧。」我突然有些煩躁,「我不知道會不會守著他。」
我說:「我現在這樣,不也是在守著他嗎?所有入宮的女子,無一可例外。」
但……
「但我不愛他。」
我無視了蕭塵雪驚訝地挑眉,繼續說完:
「嫁娶為嫁娶,情愛為情愛。
「誰會喜歡那種人呢?」
他卻興致更濃,問我:「哪種人?」
我抬眼直視著他:「辜負髮妻之人。」
殿外突然傳來異動。
門被一腳踹開,一個衣衫髒亂卻戴著鳳簪的女人幾乎是摔進了我的殿內。
她的臉有一條貫穿的傷口,斷面可怖,幾乎將她的臉一分為二。
她嘴裡不斷尖叫著:
「蕭塵湮,被自己弟弟戴綠帽的感覺好嗎?
「你毀我家族,我用這個大禮還你,喜歡嗎?哈哈哈哈……」
是傳說中的皇后蘇遙。
很快,一群人吵吵鬧鬧地控制住了她,身後跟著……
皇上蕭塵湮。
我猝不及防地回頭撞到他深沉的眸。
是以沒有看到,身後蕭塵雪對著他,露出了近乎挑釁的笑容。
……蕭塵湮他方才,聽到了多少?
我有些神思恍惚。
而此刻,我聽到他抬起手,手指的方向越過我的肩:
「殺了他。」
15
血從我的右肩緩緩滴下。
等不及暗衛出動,是蕭塵湮親自動的手。
他絲毫未斂殺氣,拔劍直衝蕭塵雪而來。
我的手腕無法發力格擋,千鈞一髮之際,我只能用自己格擋。
蕭塵湮神色一驚,來不及收回十成十的力氣。
但劍尖穿透數層衣料後,不過劃破了一層皮,我甚至不覺疼痛。
落在地上的,不止蕭塵湮的劍。
還有……
身後的蕭塵雪默默撿起一把掌中劍。
「阿凜……
「阿凜……」
我微微一笑,扯過帕子擦了擦血跡:
「我要更衣了,二位出去吧。」
末了加了一句:「如果接下來我看到你們其中有一個人死了,你們都不會再見到我。」
……這場由皇后設下的局,卻驗出了誰都想不到的東西。
接下來宮裡傳言紛紛,說皇貴妃私會外男,公然給皇帝戴綠帽子,皇帝卻甘之如飴。
我聽到之後只當是個笑話。
而回憶起來……
我想到的,卻是那枚地上的掌中劍。
以及劍刃上,碧綠的寒光。
而此刻正跪著給我斟茶的侍女。
會在每一個蕭塵雪來見我的夜晚,偷偷溜出宮去。
……到底這場套我話的局,後來是誰反客為主了呢?
……這兩個人,誰是真情誰是假意?
誰會視我重於權力多一分?
我不想知道了。
他們,皇家的人。
都不純粹。
16
皇后的結局比所有人想得還要悽慘。
廢后只是蘇家倒塌後,對蘇遙來說最輕的結局。
蘇家每一個人被街頭處決,皇后蘇遙被逼迫觀刑,看著她的每一個家人用最痛苦的方法死去。
之後,她被廢掉雙手。
一寸一寸敲斷每一節指骨,碾碎了每一根掌紋。
她慘叫了一夜後,我去了鳳儀宮。
我親手掐死了她。
蘇遙她……竟然很感激我。
我手上的血味還未散盡時,蕭塵湮,我們的皇上,帶了一樣東西來長春宮。
小小方方的一塊羊脂玉,用鎏金工藝雕刻了一隻螭虎。
——皇后鳳印。
我猛然抬頭。
「皇上這是何意?」
蕭塵湮拉住我,近乎執著地把鳳印塞進我的手裡:
「阿凜,你喜歡他哪裡?」
我沒聽懂:「皇上在說什麼……」
他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你喜歡蕭塵雪哪裡?我可以學……
「可不可以,不要不愛我……」
我推開鳳印:「皇上你先冷靜一點……」
他卻不肯鬆手:「現在不愛我也沒關係,你先做我的皇后,我們慢慢培養感情……」
我終於笑了起來。
「西域女子不可為後。
「皇上忘了嗎?」
那一剎,神思崩塌,羊脂玉碎。
我保持著端莊的笑容,看著眼前這位年輕帝王的面容一絲絲灰敗下去,仿佛是被什麼人間妖孽吸去了所有的生機。
我看著他眸色渾濁,嘴唇翕動著卻不敢看向我:「阿凜……
「你想起來了。」
可笑嗎?
沒有人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竟是因為蘇遙。
在她那嬌嫩的雙手被一寸一寸毀去時。
我想起來了一些事。
比如我的手是為何被廢去。
因為蘇遙,因為戰場的屍山血海。
因為功勳,因為蕭塵湮對我的忌憚。
卻唯獨,沒有愛。
原來我才是他的原配妻。
我親手為自己做好的嫁衣,被他輕飄飄一句「西域女子不可為後」,便全盤否定。
蘇遙的結局,讓我想起了一部分記憶。
那部分,名為戰場,和恨。
我沒有空去深思,彼時的我為何卻會死心塌地地跟著蕭塵湮,即便屍山血海,深情踐踏。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想回邊塞。
「蕭塵湮,若你對我有真心,就放我走。」
蕭塵湮終於鬆開拳頭。
身形修長的一個人,就這麼一點一點蹲在了地上,雙手捂著頭。
良久,他抬頭仰視著我,眼眶中遍布血絲:「只有這件事,絕無可能。
「阿凜,我會ťū⁴在三天後冊你Ṫūₐ為後。
「哪個臣子阻攔,朕就殺他全家。」
這一刻,我對他,唯余失望。
曾經他不肯給。
現在我不想要了。
他卻開始玩什麼力排眾議的戲碼。
我說:「那你會後悔的。」
我奪門而出。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
蕭塵湮的聲音越來越遠:
「只要我蕭塵湮做一天的皇帝,阿凜。你就會是我的皇后。」
17
但他沒能等到三天後。
因為第二天的夜裡,三萬兵士圍了皇宮。
三百名精良的殺手跟著蕭塵雪進入宮中,生擒了蕭塵湮。
蕭塵雪的劍架上了蕭塵湮的脖子。
而蕭塵雪的身後,站著一身戰袍的我。
蕭塵湮看著長劍時面色不驚,卻在看到身後的我時,頃刻破碎。
他不顧利刃,試圖靠近我:「阿凜,你……是被脅迫了對不對?」
我嘆了口氣,認真地看著他:「我說過,你會後悔的。」
他驀然抬高聲音,喉結處滲出鮮血:「你失憶了!
「阿凜,你還沒有想起來全部!你是愛我的!」
我扯了扯嘴角,細碎的乾裂的疼傳來:「我想起來了。」
逼宮,是我們計劃而為。
而今日逼宮,全是因為——
就在半天前,因著傷勢的好轉,續骨膏里的特殊藥效發作。
我,都想起來了。
我最後想起了,曾經對他的愛。
所有的前塵往事,在那一刻交織。
可我卻從未如此平靜。
我,不愛不恨了。
我只想走。
我一步一步靠近他:
「你只知道我在戰場死了數次。可我從沒有告訴過你。
「蕭塵湮,我已經死了八次。
「我只有最後一條命了。」
蕭塵湮的瞳孔一點點放大,最後突然暴起,一把彈開了蕭塵雪的長劍!
然宮外已是天羅地網。
勝負已定,大勢已去。
他衝到我跟前,伸出手想撫摸我的臉:「阿凜,那時,你為何不告訴我……」
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因為他掌心蓄力想對蕭塵雪發動突襲時,我袖中滑落一枚匕首。
瞬間穿透他的右肩。
這是我雙手恢復以來,刺出的第一刀。
我最後一次對他說出我心底的肺腑之言:「原來我最放不下的也是最不願記起的,不是對你的恨,而是對你的愛。
「回憶起了曾經的愛以後,我才徹底確定。
「蕭塵湮。我現在是徹底不愛你了。」
他全身顫抖起來,可我沒有Ṱů⁵停下。
我說:「我不恨你,但你治國不力,我的八條命換來的天下太平不能毀了。」
我拔出匕首丟在地上,再沒看他一眼。
我轉頭對蕭塵雪說:「剩下的,交給你吧。」
走出殿外時,我聽到鐵鏈穿過琵琶骨的聲音,有些酸牙。
我聞到血腥味,越發濃郁。
我聽到蕭塵雪說:「前塵她既往不咎,可後來你又刺傷了她的肩,便百倍來還吧。」
18
而這場宮變的最後一件事。
是蕭塵雪走出門後,比了個手勢,一個巨大的金托盤被端上前。
華貴的紅綢布被揭開,十八顆碩大的東珠熠熠生輝。
一頂奢華的鳳冠。
我驚訝地看著他。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遞到我的面前:
「阿凜,你可以……做我的皇后嗎?
「後宮再無第二人,永遠只有你一個的皇后。你願意嗎?」
眼前人的面容突然和另一張臉重合。
這對兄弟,長得是有相似之處的。
我亦曾聽過相似的誓言。
或許會不同。
但,或許罷了。
剛逃離錯誤的前半生。
為什麼要再賭一次後半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