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我落水訛婚了國公府世子,自此淪為全京城的笑柄。
沒人相信,是庶妹推我下的水。
包括我的夫君。
與顧兆昂這一世夫妻,我做得謹小慎微,於心有愧。
即便後來,他待我不薄,讓我受封誥命。
可我明白,他心中總歸是怨我的。
再次醒來,重回當年碧水池畔,庶妹故技重施。
然而這回,她選擇自己跳入水中。
清風徐徐,綠波粼粼,顧兆昂的小舟如期行至水上。
聽有人呼救,他已振臂挽袖,踏出一腳。
可躍身入水前,突然與岸邊的我對上了目光。
霎那間,顧世子身形一晃,把腳又縮了回去。
1
話本有雲,前世夙願未償者,怨氣過重,得以重生。
我想不明白。
上輩子我清心寡欲,老天為何要我重來一遭。
直到我看見眼前的庶妹,思路便一下通透了。
我是被她拉來的。
「姐姐生來便是掌上明珠,嫡母將你當眼珠子般疼愛,你自然不懂我的苦楚!」
朱錦馨眸中閃著淚光,神色卻頗為歡喜。
「不過今日之後,一切都會不同了!」
說罷,她不待我反應,縱身躍入水中。
「等等——」
我撲身來到岸邊,一探手,就被池水凍得往後一縮。
這如寒針入骨般的冰冷,我忘不了。
前世,也是這樣乍暖還寒的初春三月。
朱錦馨將我推入池中。
然後……
我抬頭遠望,果然見一葉小舟從林蔭後駛來。
那卓立於船上的翩翩少年,正是丰神秀穎的定國公世子,我曾經的夫君,顧兆昂。
哇,好年輕的顧兆昂。
我失神感嘆。
但見他振臂一揮,挽起袖子。
凝眸看著水中掙扎的人影,長眉緊鎖。
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跳下去救人。
今日之宴,本就是定國公夫人借著賞花的由頭為他辦的相看會。
顧兆昂不堪紛擾,偷偷跑來水上。
卻偏偏遇到有貴女落水。
定國公顧氏有不納妾的家規,若他救了這女子,要保其清白迎她入門,只能尊為正妻。
前世的我,便是如此待遇。
所以……這一世,顧兆昂要、要成朱錦馨的夫君了?!
猶如狂奏之弦陡然崩壞,我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似乎是感受到了灼熱的視線。
顧兆昂突然側臉,向岸邊看來。
直晃晃地與我對上目光。
我來不及躲閃,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和他對望了好一陣。
然後。
須臾間,顧兆昂身形一晃,把腳又縮了回去。
「……?」
2
雖不明白是為什麼。
可顧兆昂沒有救朱錦馨,我其實是有些慶幸的。
並不是因為我有多喜歡他。
只是我不願他再遭算計,又搭上自己的一輩子。
上一世,我穿著白衣入水。
顧兆昂救我上岸時,彼此衣裳盡濕,我更是連裡衣也瞧得一清二楚。
饒是在他定國公府的地盤,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
第二日,京中流言四起。
儘是笑我不自量力,區區侍御史之女,想攀高門想瘋了。
居然用上訛婚這種下作手段,逼顧世子娶我。
父親知曉傳聞後,氣得幾日吃不下飯,將我關在祠堂。
庶妹朱錦馨特地跑來冷嘲熱諷:
「姐姐運氣是真好,那船上本是吉郡王,卻不知何時變成了顧世子。」
吉郡王年逾半百,驕奢淫逸,京城貴女避若蛇蠍。
朱錦馨原是想讓我為他所救,名聲損毀,被迫為妾。
「也罷,縱使姐姐是嫡女,可定國公府也必然瞧不上我們這等出身。」
「爹爹那樣看重名節,也不知他會如何處置姐姐?」
我臉色慘白,早已失去辯駁的力氣,心中亦有了最壞的打算。
朱家門第比不得國公府顯赫,可累世為官,素有清譽。
即便父母再疼愛我,也不能容我敗壞門風。
終於,跪坐七日後,父親來看我了。
他送來一段白綾,聲音哽咽。
「妙兒,無論真相如何,這都是朱家與你唯一的出路。」
這世間,對女子的清白尤為苛刻。
我理解父親的難處,黯然收下了白綾。
然而就在懸樑那日,母親闖入暗房把我救下。
她喜極而泣說,顧世子來提親了。
……
我很感激顧兆昂。
其實他大可以罔顧我的生死,將此事當做一樁風流韻事。
但他不僅娶了我,還恪守家規,一世只有我這一位夫人。
成婚之初,顧兆昂對我寡言少語,十分冷淡。
不滿三月,就自請離京,南下剿匪。
而我在國公府唯唯諾諾,如履薄冰。
直到他回京襲爵,我成了國公夫人,執掌中饋。
我們的關係才脫離尷尬,勉強算得上和睦。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與顧兆昂稀里糊塗地做了一世夫妻。
說不上對他有多深厚的情誼。
非要說的話,那應是愧疚和敬重多一些。
顧兆昂是一個頂好的端方君子。
記得前世我臨終之際,他還拉著我的手,對我說:
「錦妙,辛苦你了。
「國公府有你,乃是萬幸。」
唉,他明明是被牽連進庶妹對我的陰謀中。
救了我的命,保下我的清白,耽誤了自己的姻緣。
怎麼到頭來,反倒還同我道謝?
這是要我死了也難以自處。
不過幸好。
這一世,顧兆昂不用再被迫娶任何人了。
3
祠堂內,朱錦馨跪在地上哭得要暈過去。
「是姐姐推我入水的!馨兒是被害的!」
「爹爹你要相信馨兒!」
父親提著一口氣,繼續怒喝道:
「還在胡說!要不是你姐姐及時喚來女使救你,我朱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如今竟還妄想誣衊你姐姐!」
「罰你跪祠堂七日,再去城郊莊子裡待上三個月,好好反省!」
言畢,他不顧朱錦馨的求饒,甩袖離去。
我隨後入室,幽幽看著地上的身影。
朱錦馨察覺,啟唇冷笑。
「姐姐也不必上趕著來看我笑話。」
「若不是你多事,顧世子定會救我,娶我做世子夫人!」
我覺得她無藥可救,只寒聲道:
「強求來的婚事,對誰都不好。」
「哪裡不好?」朱錦馨抬眸,嘲弄地掃了我一眼,「嫁給顧世子,非但沒有妾室爭寵,往後做了定國公夫人,還能加封誥命,坐擁榮華富——」
沒等她說完,我便狠狠給了她一記耳光。
哪裡不好?
哪裡都不好。
京中閨秀們毫不掩飾的嫌惡。
世家子弟輕浮的調笑。
府中下人鄙夷敷衍的態度。
還有那幾十年里,顧兆昂看我的目光中閃過的任何一絲晦澀,都會讓我提心弔膽,無地自容。
我夢魘般的過往,在她眼中,竟然值得如此稱羨。
「蠅營狗苟,不知廉恥。」
「你這般歹毒心腸,配不上他。」
祠堂肅靜莊重,讓我的話清晰傳入她耳中。
短暫的靜默過後,朱錦馨突然發了狠似的朝我撲來。
可她的雙腿早已跪得無力,又再次癱軟在地,姿態狼狽。
她口中咒罵:
「朱錦妙!憑什麼你做得,我做不得?!」
「你別得意得太早,重來一回,我不信還比不過你!」
「你以為顧兆昂是真喜歡你嗎?」
「他那樣一個冷傲的人,娶誰都無所謂!你可別高看了自己!」
……
她神智不清,已然失控。
我假裝聽不懂那些話。
徐徐走出祠堂,將尖厲的聲音鎖在門頁之內。
是了,我忽然想起來,朱錦馨本就對顧兆昂情有獨鍾。
前世,還是她親手把我推給她的心上人。
而自己拖到近三十,才草草嫁給一個舉子。
怪不得她執念這樣深。
4
因朱錦馨出事,我也得避避風頭。
家中遂暫緩我的議親。
只不過還未歇息上幾日,便有人登府拜訪,說是想邀我到望川樓觀潮。
母親替我一口答應下來。
「寧家二郎好模樣好才情,又對你一片痴心,你好好考慮考慮?」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這麼一號人物。
寧二郎,前世母親的佳婿不二人選,與我亦志趣相投。
若不是遭朱錦馨算計,或許我與他……
「在想什麼呢?」
一隻大手在眼前晃了晃,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尷尬地笑了笑。
對著身旁的男子滿地找詞道:
「想不到望川樓頂樓,能見到這樣好的風光。」
寧二郎哂笑,「妙兒妹妹這是頭一回上頂樓吧?」
我一愣。
妙兒妹妹?
我們原來有這麼熟嗎?
思忖間,又聽他繼續道:
「一年一次的盛景,有許多人搶著定這兒的雅間,我也費了一番力氣,只為同你一起觀賞。」
察覺他言語染上曖昧,我忙轉移了話頭,指著樓下的人群道:
「快公布結果了,先瞧瞧。」
方才眾人閒時打趣,在評選京中第一美男子。
寧二郎眼眸微動,遲疑開口:
「妙兒妹妹心中,可有最佳人選?」
我又是一愣。
前世的我活到滿頭銀髮,見過的人沒有上千也有八百。
眼下哪裡還記得這個時候有什麼京城美男?
福至心靈,遂投機取巧道:
「寧公子不俗。」
話落,寧二郎面頰陡然緋紅,卻還強作鎮定,支支吾吾地追問:
「比那第一名呢?」
「自然有餘。」
我順勢往下說,生怕他瞧出端倪,笑得頗為諂媚。
只是這笑容還沒掛上幾瞬,就僵在了臉上。
因為幾步之外的雅間門口,就是顧兆昂一張清俊冷漠的臉。
寧二郎也看見了他,忙上前作揖。
「甚巧,顧世子是何時來的,不如一同吃杯茶?」
「我就在隔壁,比寧兄還早到些。」
顧兆昂泰然自若地掃了我一眼,臉上和話中皆毫無波瀾。
「見你與佳人相談甚歡,不便打擾。」
寧二郎羞得連連擺手,「世子莫要打趣我了,還得先恭喜您,又拿下這京城第一美男的頭銜,實至名歸。」
顧兆昂嘴角牽起一抹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寧兄過獎。」
「我俗,不敢當。」
他語焉不詳,話裡有話。
可即便是三歲孩童,也看得出他臉色明顯難看了許多。
氣氛一度僵滯。
我垂眸站在一旁,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顧兆昂離開,才鬆懈幾分。
……不對。
我如今待字閨中,與誰都清清白白。
為何要心虛?
饒是這麼想。
但這一顆心,還是惴惴不安到了晌午。
觀潮看戲後回府。
甫一下車,家丁就匆匆迎上來。
他又驚又喜,氣喘吁吁道:
「大姑娘,定、定國公府來提親了!」
5
得知顧世子請人來提親。
舉家上下和樂融融。
除了我。
「為什麼?」
百思不得其解後,我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這世我只見過顧兆昂兩面。
連話都不曾好好說上一句,他到底看上我什麼?
客堂中,來提親的侯府老夫人笑眯眯地牽起我的手。
「傻孩子,自然是看你端莊賢淑,蕙質蘭心。」
老夫人說,請她來提親,是顧兆昂自己的主意。
「我還擔心這小子冷得像塊冰,婚事會拖很久呢。」
「不成想,他倒是個悶聲幹事的。」
我不顧父母遞來的警示眼色,再問道:
「那世子可還有其他話?」
「有的、有的!」
隨侍的男子趕忙補充。
我認出,他是後來顧兆昂身邊的得力長隨。
這人嘴皮子甚是利索:
「世子說,那日花宴上見姑娘救人臨危不亂,是個沉得住氣的。」
「此前路過錢莊,又聽人誇讚姑娘記帳理帳一把好手,管家有方。」
「後來與人品茗,提起每月城門布施行善,姑娘次次都不落下,當屬京中一等一的菩薩心腸。」
「再者,今兒一早世子又與姑娘在望川樓相遇。」
「實乃緣分頗深,天意所指。」
原來是這樣。
顧兆昂認為我沉得住氣,當了世子夫人,便有能力主持大局。
管家有方,日後可以為他打理好偌大的國公府,為其分憂。
官眷注重品行,我美名在外,多少也為國公府添幾分光彩。
想來,他並不是非我不可。
只是我與他選世子夫人的條件恰好吻合。
莫名地,我想起了朱錦馨曾說的話——
「顧兆昂娶誰都無所謂。」
不得不承認,此話的確成了我心裡的一根刺。
前世,我因愧疚和難堪,在國公府鞠躬盡瘁了一輩子。
儘管後來富貴尊榮,卻始終放低姿態,未敢敞開過真心。
更不曾嘗過夫妻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滋味。
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重來一世,我只想找一個真正喜歡自己的人。
好好體會有人愛護、顧惜的日子。
思及此,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道:
「煩請小郎君回去轉告你家世子。」
「我沒有他說的那般好,怕是要辜負他一番好意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皆是眉心一凝,久久不言。
半晌,老夫人最先開口:
「大姑娘的意思是……」
我莞爾頷首,起身盈盈行禮。
「承蒙老夫人錯愛。」
「錦妙……不嫁。」
6
薄暮冥冥。
定國公府內,華燈初上。
顧兆昂端坐在書案旁,在書冊上勾畫了幾筆。
又對上了。
自重生以來,他第一時間將以往所經歷的事一一記錄下來。
不出所料,皆與前世別無二致。
唯有一條。
昔日那花宴上落水的人,不是朱錦妙。
顧兆昂素來繩趨尺步,不容差錯。
再活一世,他也不曾想改變什麼。
只求按部就班,諸事順遂,不要節外生枝。
可那天,他第一次做出與以往不同的選擇,沒有跳下去救人。
在與朱錦妙對望的時間裡,顧兆昂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其中徘徊最久的一條是——
朱錦妙不是自己的妻子,重要嗎?
顧兆昂從未設想過這個可能,一時把自己問住了。
待他緩過神來,落水的人已經上了岸。
不知怎的,他莫名鬆了一口氣。
是夜,他便在冊子上添上一行朱字:
「迎娶朱錦妙。」
前世是她,今生也應當是她才行。
否則一切都會偏離正軌。
顧兆昂敢斷言,全京城,不。
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像朱錦妙這樣好的當家主母。
幾十載歲月,她穩妥得像一汪湖水。
平靜地包容著所有繁雜瑣碎。
只要靠近她,便能感覺到安寧。
顧兆昂亦敢篤定,未來的定國公府離不開朱錦妙。
但是。
朱錦妙好似不這麼想。
望川樓人來人往,她竟堂而皇之地與男子雅間談笑。
什麼妙兒妹妹。
什麼寧公子不俗。
肉麻兮兮,簡直有辱斯文!
顧兆昂克制住把拳頭捏碎的衝動,去見了她一面,又去打探那寧二的消息。
「朱夫人對他很滿意?」
侍從點頭。
顧兆昂咬了咬牙,當即寫了封帖子交給他。
那人一驚:
「提親如此大事,世子不與公爺和夫人商量嗎?」
「不必。」
顧兆昂顧不得這麼多了。
再磨蹭,恐怕會越等越錯。
只有儘快把朱錦妙放在自己身邊,他才能安心。
朱府那邊總歸不會拒絕這樣好的親事。
自己家中長輩皆不是迂腐之流,先斬後奏,也並無不可。
……
侍從回府時,已近黃昏。
顧兆昂一聽見有腳步聲往書房來,便從容提筆,準備銷毀那行朱字。
然而,回稟的內容卻讓他愣怔良久。
「許是我聽錯了。」
顧兆昂扯了扯嘴角,有些不敢置信。
片刻,他收斂了笑,沉聲道:
「你再說一次。」
侍從面露難色,望著他主子那張鐵青的臉,欲哭無淚。
「回世子。」
他哆哆嗦嗦地又把話重複一遍。
「朱大姑娘說……她不嫁你。」
7
父親母親都有些惱我。
「那是定國公府的提親!還請了一品誥命的侯府老夫人來!你怎麼能不給人家一個理由,說拒就拒?」
「今後要是有人問起這回提親,你該如何解釋?」
我也懊惱自己嘴快。
那老夫人走時臉上笑意蕩然無存,顯然是在內心埋怨。
可我總不能說,自己已經嫁過顧兆昂了吧?
算了。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還當真躲不起。
京中貴婦人多禮佛,常常以祭設宴,三不五時請人去湊熱鬧。
此次溫府的帖子,照例送到我家。
溫朱兩家一向交好。
因此明知前頭都是豺狼虎豹,我也得硬著頭皮去赴宴。
抱廈檐下,一群面生的閨秀對著我掩面嗤笑。
「喏,她就是朱家那位拒了顧世子的神仙人物。」
「我看也不怎麼樣,一股小家子氣。」
「這樣的人都不瞧不上定國公府?該不會是拿喬過頭,弄巧成拙了吧!」
「是啊,別看她一臉雲淡風輕,沒準心裡快悔死了!」
面對這些人的奚落挖苦。
我兀自把玩著手中的海棠,不做理會。
這世道本就對女子不公,就算我接受了這門親事,她們今日也依然會笑我。
正如現下,無論我做出什麼反應,也依然會被針對。
低頭出神間,突然有人從旁經過,不偏不倚往我身側一歪。
我不堪重力,險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