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四周一片靜謐。
蕭景依舊是那張英俊冷酷的臉,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溫情,誰都沒法把他那句話只當說說而已。
他認真的。
山中微風吹盪。
聞者無不動容。
谷主和顏悅色道:「聖女莫要再開玩笑。」
眾人心內又是一驚。
少女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率真活潑,不拘小節,沒想到身份竟如此尊貴。
聖女正色道:「就算能讓夫人想起來,她也沒幾天好活了,我只是不想白費工夫。」
她又道:「但若公子願意服下同命蠱,與夫人同年同月同日死,情況便又不同,我就想問個明白而已。」
蕭景立刻道:「我願意。」
我幾乎與他同時開口:「不可。」
蕭景看向我,只是看,一句話都沒說,向來鋒芒畢露的眼中,帶著點孤苦無依的茫然。
我道:「聖女有心,容我與夫君商量後再行定奪。」
9.
當夜我們宿在寨中。
蕭景壓根不聽我說話,冷冷道:「這是聖命,你還想抗旨不成?」
我心想抗旨又如何。
我任務失敗,又忘了過往,離開這個世界既不遺憾也不留戀。
可蕭景是天子,他若有萬一,天下大亂。
巫蠱之術不知能有幾分功效,此時自然不可行險。
蕭景正要再說什麼,寨外草叢發出極輕一聲響動。
「誰!」
李武率先追出去,片刻後壓了個呲牙咧嘴的青年男子進來。
蕭景臉色立刻變得鐵青。
我問:「認識的人?」
男子頓時大笑:「何止認識。」
他劍眉星目,笑起來兩頰有酒窩,漂亮得令人移不開眼。
「方青瑤,好久不見。」
「你是誰?」
「楊緒。」
有點耳熟。
我突然反應過來——不就是李武剛好講到的前朝太子。
楊緒笑道:「怎麼,蕭景趁你失憶,提都不提我?好歹我也留下了願以江山贈美人的佳話,養活了不知多少說書先生。」
蕭景眼中浮現殺機,怒道:「放肆!」
楊緒道:「陛下曾當著青瑤的面許諾放我一條生路,半路卻又派人截殺,出爾反爾。所幸我大難不死,誤打誤撞闖進藥王谷,才能苟延殘喘至今,沒想到竟還有再相見的機緣,當真世事難料,緣分不淺吶,您說是嗎,陛下?不過,如今青瑤失憶也罷,過去她就從沒疑你麼?」
蕭景冷冷道:「你怎知不是他人借孤的手除你。」
「誰最想要我的命,大家心裡都清楚。」
楊緒語調沒什麼起伏,像在說閒話,卻句句指向蕭景。
蕭景一臉陰鷙,更坐實楊緒所言恐怕非虛。
是了。
我跟蕭景從前未必就沒有好時候,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好的呢?
我緩緩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楊太子年富力強,就算真是陛下行此下策也無可厚非。」
心慈手軟可當不了天子。
蕭景心思縝密,怎會縱虎歸山,留下後患。
只不知我要保楊緒一命又是哪節。
楊緒嘖嘖直嘆:「你捨得?」
蕭景語氣森然:「再敢胡言亂語,孤不會客氣。」
楊緒搖頭:「罷了,小生住青石板走到頭的那家吊樓,娘娘有暇可來敘舊,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施了個書生禮,轉身離開,邊走邊揶揄:「提醒一句,藥王谷不可殺人,陛下還想求醫的話,省點心思,讓大夥睡個安穩覺。」
蕭景沉著臉,目送他。
這一刻,我甚至有種錯覺,感覺蕭景會克制不住,拔劍殺了楊緒。
但他站了很久,什麼都沒有做。
「我不會去找他。」我出聲道。
蕭景不現喜怒:「確實不必,反正你很快就會恢復記憶。」
我道:「我全部想起來,對你也未必是好事。」
蕭景道:「就算你怨我,恨我,哪怕在你心中我只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獨斷專行的昏君,也好過……不在你心中。」
10.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師有了朝堂上是假天子,真天子被宦官挾制的傳聞,鎮北王劉煥勾結江中三王,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發動叛亂!
寨中,蕭景慢悠悠潤筆:「終於反了。」
李武道:「劉煥近日與北梁書信往來甚密,信中密謀以北疆十城助他起事。」
蕭景淡淡道:「與虎謀皮,北梁王野心不小,十城豈會放在眼中,內亂一起,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會立刻帶兵殺入京師。」
蕭景邊議事邊在書案上寫了兩封密信,黑羽衛兩人帶信分頭離開。
李武遲疑道:「冊後那日,寧霓公主突發心悸,暈倒在鳳輦上,半夜,姚太醫從北武門出宮,這是從他身上搜出的東西。」
李武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蕭景倒出兩粒藥丸,手上微微用力,藥丸粉碎,內里有張半指寬的字條,字跡娟秀。
蕭景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原樣還給姚愛卿,著他好好替公主辦事,回信你看著辦。」
李武領命離開。
蕭景心不在焉坐了片刻,小聲問:「覺得我很陌生很可怕,對嗎?」
我搖搖頭。
蕭景道:「你現在看我的眼神,跟得知我封你為貴妃時一般,你就是從那時開始厭惡我的罷。」
一道雷在天頂炸開,烏雲罩頂,傾盆大雨說下便下,天地間煙雨迷濛。
蕭景這個人,真真是帝王心術。
帶我出宮是如何信誓旦旦,可背後竟也充滿無數算計。
他在朝堂,就無法讓人有機可乘,隱患只會越埋越深。
就連出兵北梁,他帶回寧霓,看似得償所願,見好就收。
實則寧霓在北梁生活近十載,怎丟得開過往,回到一個讓她做了亡國公主的人身邊。
國讎家恨。
寧霓是他故意放在宮中。
皇后之位,更是為了彰顯重視,方便她拉攏叛黨。
每一步,都是他布好的局。
可揭開前,我曾為他帶我求醫心生感激。
真是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
窗戶被風吹開,雨打落花飛至案頭。
我道:「陛下,你對公主太殘忍了。」
蕭景道:「孤此生註定負她。」
他看向我:「登基時,孤想只需五年時光,孤要在五年內定國策,制望族,平內亂,讓北梁稱臣,如此我朝至少可得百餘年安寧,休生養息,百姓安居樂業,這才算對得起追隨孤出生入死的眾將士,才沒辜負死在戰場上的近十萬英魂。」
「五年後,做完站在這個位置上該做的一切,我想離開,和你一起離開,過只屬於我們兩個的生活。」
「但你連五年的時間都不給我。」
蕭景雙眼發紅:「青瑤,跟我一起用同命蠱好嗎?再給我一次機會。」
「陛下,」我想了想,問:「這些話你為何不對昔日的我說?」
蕭景怔住。
「你疑過我吧?你也說過,過去看不透我的心意。你想離開那個位置,那有沒有問過我想站在什麼位置?」
蕭景臉色變得蒼白。
他不是看不透,只是不願看透。
我的攻略任務是幫蕭景稱帝,讓他立我為後。
與他成親時,他心中只有寧霓,我心中大概只有任務。
經年相交,年少慕艾,不敵性命相托,他心意變了。
那我呢?
11.
內憂外患,蕭景沒時間在此多做停留。
我能感覺到他幾次看著我欲言又止。
楊緒道:「你猜他在想什麼?」
我不答,楊緒自顧自道:「蕭景手段頗多,這次也是轉了性沒用到你身上,他心裡肯定在想,若他每隔半個時辰殺藥王谷一人,你能僵持到幾時?」
我心中一凜:「你未免想太多。」
楊緒淡笑:「不過是些窩藏亂黨的逆賊,你當他下不了手麼。」
他眉眼總是含著笑,又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啊。」
蕭景圍戰京師時,本以為是場硬仗。
可即將登基的楊緒卻暗中派了個公公前來,要帶我進宮一趟。
眾人一愕,蕭景更是半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命人把公公拖下去梟首。
我在聽到消息後,卻同意前往。
我打斷道:「我早就認識你?」
楊緒得意道:「比認識蕭景還早。」
「我娘是宮女,父皇子嗣又多,小時候我過得多慘不用多說了吧。」
「京中貴女別說與我相交,就是多看一眼都怕污了眼睛,有天我衝撞了父皇身邊的大太監,被他拖到僻靜處打耳光,突然一支箭飛來,穿透他的掌心,連人釘在背後木樁上,大太監痛苦哀叫,驚了父皇養的飛禽,誤傷龍體,被賜亂棍打死——這是後話。當時我回頭看箭射來的方向,站著位握弓的少女,眉間盈盈一彎,不急不徐道,『臣女技藝不精』。」
「後來我去打聽,方家有女,百步穿楊,從不失手。」
再後來,皇子死了大半,楊緒莫名其妙被推到太子的位置上,可他心中既無君父,也無蒼生。
他向蕭景求一個人。
為了她,他可將皇位拱手相送。
別說蕭景,我也不可能同意。
楊緒點頭道:「對,你不願意跟我走,我便對蕭景道,江山是我送她的,你能給她什麼?」
他嬉皮笑臉:「天底下哪還有更重的禮,蕭景註定輸我。」
「你隻身入宮,承諾只要交出國璽,開城門迎新君,過往不咎。」
「哪怕只是權宜之計,蕭景能兵不刃血,君臨天下,該對你百般感激才對。」
「可你一回去,他立刻毀諾,朝臣鋃鐺下獄,後宮一尺白綾,當時人心惶惶,竟讓眾人生了死志,負隅頑抗,放火燒宮,大火過了一夜才撲滅。」
楊緒道:「後人只道君心難測,其實這事另有內情,大臣們想讓未受寵幸的秀女充盈陛下後宮,既保全了女兒的性命,又向天家拉攏了關係,本想皆大歡喜。」
「誰知我們新天子不好女色,他們馬屁拍到馬腿上,又因是你親口允諾,把蕭景氣了個半死,怒斥你是皇后嗎就敢替他做後宮的主,後來,果然也只冊了你貴妃之位。」
「……」
我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想。
說蕭景心機深沉,可這件事他處理得像沒有腦子。
後宮與前朝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即位之初,必然要做出犧牲,再不喜歡,也得等坐穩江山再做決斷,陡爭一時意氣有何用?
罷了,說這些也無益。
我看向楊緒:「你若是真心為我好,便不會對陛下說那些話。可見你終究不甘心江山拱手,只是自知無力挽狂瀾於既倒,才言語挑撥,讓我們夫妻失和。」
楊緒笑道:「若真情比金堅,還怕我說幾句話?」
我道:「幾人經得起試探,你還說了什麼?那兩句話不足以讓陛下動怒。」
楊緒:「我說了你可別怪我。」
我默不做聲。
楊緒一哂:「我問陛下過去知道青瑤認識我,與我交好麼?」
「我問他,你自以為兩心相許的人,有多少事其實你並不知情?怎麼她能毫不介懷往你後宮塞人?她是真心喜歡你,還是像其他人一樣,對你有所求?她在意的是你這個人,還是其他東西?你真的了解她嗎?」
我喝了口茶,心道真是天意,不然怎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蕭景多思多慮,楊緒這幾句話簡直戳在他心口上,是誅心之言。
蕭景定是回想過往,我待他忠心有餘,真心不足。
他怎能不疑我,怎肯放楊緒一條生路。
楊緒湊過來,我將半盞茶潑到他面上:「你玩笑太過了。」
楊緒不氣不惱,抹了把臉:「那你再當玩笑話聽聽——若是早知你目的是後位,我與蕭景決一死戰又何妨?我竟把唯一擁有你的機會輕輕放掉了。」
這次,他沒笑。
楊緒起身出門,跟進門的蕭景錯身而過。
蕭景反手抽劍,楊緒道:「陛下又來遲一步,我幫聖女送藥,同命蠱我與娘娘已經服下了。」
他話一出,我跟蕭景同時色變。
「陛下是萬金之軀,自然不能有差池,但吾等小老百姓,能與娘娘同生共死,三生有幸。」
蕭景抬手一拳,楊緒鼻血橫流,側首吐出枚染血的臼齒。
「謝陛下恩典。」
12.
楊緒此舉雖出乎所有人意料,但確實解了蕭景燃眉之急。
我暫無性命之憂,聖女用巫術讓我進入似夢非夢的幻境。
過往歷歷在目,但更像是我據他們所言生出的幻想,而非親身經歷。
戰場瞬息萬變,蕭景不能再拖,只好先行離開。
鎮北王劉煥被部下格殺,內亂在一觸即發之際被悄無聲息摁滅了。
蕭景收了兵權,三十萬大軍北上,誓要一舉攻占北梁,讓北梁王徹底臣服。
臨行前,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兒,道:「別想起太多我不好的時候,我以後會改的。」
我淡笑。
他又道:「若我親征未歸,你回宮找李巍去奉天殿拿詔書。」
我道:「祝陛下武運昌隆,四海歸心。」
蕭景沉默點頭,領著黑羽衛策馬離開。
李武留在我身邊,楊緒不敢近身。
聖女道:「你想起多少了?」
我閉上眼,全是一段段破碎的記憶。
金戈鐵馬,戰火紛飛,焦黑的屍體堆積如山。
瘟疫肆虐,哀魂遍野,屋舍接連燃燒殆盡。
烏雲蔽月,北武門內,誅戮功臣,地磚的每寸縫隙都被血染成紫黑。
我與蕭景並肩,我與蕭景爭執,我與蕭景無話可說。
至親至疏夫妻。
蕭景這段帝王路啊……
千秋功過,後世評說。
13.
藥王谷在深夜遭襲。
崇山峻岭,寒鴉齊鳴。
李武護送,聖女帶我與楊緒走一條小道離開。
沒走多遠,谷中火光沖天,隱有哭號聲傳來。
楊緒轉身被李武按住:「你不能離開我的視線!」
聖女柳眉輕蹙,一條蛇在她肩頭吐信,她淡淡道:「他們有一千人,正在搜林,北面尚無埋伏,你們快走!」
我搖頭:「走不了,對方有備而來,焉知谷外不是嚴陣以待,只等我們自投羅網,李武,北方戰事如何?」
李武道:「日間傳信,陛下大捷,但北梁都城內還有十萬軍,都城已被包圍,他們糧草撐不過一月。」
我想了想:「煩請你去探來敵是不是北梁軍。」
李武猶豫,我喝道:「快去!」
李武飛身上樹,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四周皆是一片黑霧,天際不見星辰。
片刻,他返回:「如娘娘所料,他們領頭人是北梁王手下一老將,名喚烏綃,我曾與他交過手,谷外還有三千鐵騎,將所有路封得水泄不通。」
「可是為找我?」
李武點頭,又道:「娘娘放心,屬下拚死也會送娘娘安然離開。」
我不置可否:「你與烏綃交手,能勝嗎?」
李武道:「能。」
我道:「北梁氣數已盡,不過是垂死掙扎,你裝成北梁兵,俘虜我去見他,必要一擊取他性命,首領一死,其他人不過一盤散沙,趁亂還有一線生機。」
這一戰,甚是兇險。
李武不敢託大,聖女便主動替我成為俘虜。
我與楊緒緊隨其後,夜色太重,倒能隱蔽。
楊緒道:「藥王谷於你雖有救命之恩,但除了聖女,其他人不過萍水相交,你實在沒必要以身犯險。」
我道:「你生性洒脫,連皇位都不放在眼中,自是不明白,何謂責任,何謂擔當。」
楊緒側首,望著遠方出神。
我淡淡道:「是不是覺得先放棄,就不會太失望,楊緒,你太懦弱。」
如果我知,這是我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想我不會那麼輕易說出口。
李武一刀乾淨利落,可烏綃竟不是領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