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說我是草原上的嘎瑪頓珠,他把我舉過頭頂,說我是草原上的星星。
可如今我只是「江太太」,站在推杯換盞戴滿面具的名利場上,聽著周圍的挖苦羞辱。
他們笑我身無分文,嘲我只能像菟絲花依附江盛而生。
我躲在角落喘氣時,手機接收了一條十年前簡訊。
【草原的嘎瑪頓珠好啊,不知道阿爸的寶貝現在有沒有成為一名偉大的探險家,阿爸給你買了基金,今天就可以到帳,女兒的自由之路,阿爸助你一臂之力!】
【如果看到這條簡訊感動稀里嘩啦的話,就回家跟阿爸喝杯酒吧!讓阿爸也見見27歲的嘎瑪頓珠,不想當探險家也可以啦,阿爸永遠是你最後的保障!】
身旁是男人神色不快的提醒,讓我謹記身份別失態丟臉。
在失去姓名的第十年,靈魂被爸爸的簡訊一分為二。
一半沉溺過去不醒,一半行屍走肉活著。
1
收到阿爸簡訊時,我正因錯誤不小心打翻一杯紅酒被人嘲諷。
秘書挽著江盛的胳膊笑的嬌俏連連:「夫人,紅酒杯不是那樣拿的,怪不得您打翻酒呢。」
「害,江太太天天在家親自帶孩子呢,哪跟我們一樣,天天閒的沒事兒在琢磨這些禮儀談吐。」
「這有些人,別以為攀上了高枝兒就了不起,也得看看高枝兒稀不稀罕你吶,稀罕會有盛大婚禮,不稀罕的就是路邊的賤草兒。」
我無措的站在中央,聽著這些人的冷嘲暗諷。
江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知道這又是他的懲罰,罰我不夠柔順,罰我不夠聽話,
他在等,等我的服軟。
等我像以前無數次那樣開口向他求助,一旦開口剩下的只有服從。
我怔怔的看著地上的狼藉,說不出的疲憊。
其實他們說的也沒錯,我本就不是所謂的上流人士,再怎麼學也不過是東施效顰。
許是我的模樣太過可憐,竟有人跨過狼藉開始安慰我。
「你聽我一句勸,江總心裡是有你的,外面那些鶯鶯燕燕永遠上不得台,守著孩子和江太太這個身份,夠吃喝一輩子了。」
「再說了,生孩子本來就是女人應該做的,你們老大已經五歲了,再要一個也不算過分。聽姐的服個軟,跟他犟下去吃,虧的只有你自己。」
我抬頭望著不遠處從男人,目光相對。
他眼裡划過一絲得意與喜悅,當即撇下秘書跨步向我走來。
是一向穩健從容的步伐,沒有半分匆忙與著急。
永遠勢在必得。
「你看你,都說了你不用來這種酒會,在家安心陪著孩子就行,現在受累了吧。」
一番關切的話語順利讓剛剛的窘迫掀篇。
周圍人也配合著調笑,紛紛誇讚他是個好老公,我有福氣才能嫁給一個這麼優秀的人。
我只覺得無形的巨石壓在身上,壓的我喘不過來氣。
「可不是呢,你們倆這基因不多生幾個孩子真是浪費了。」
他笑了笑沒說話,只是眉眼含笑的看著我。
秘書適時端著一杯酒站在他身後,眼神充斥著挑釁。
一群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盯在我身上,只等我一句話表態。
這看似一切都尊重我意見,實則是背後悄無聲息的施壓。
而我只能漠然的端著一副令自己都厭棄的模樣四兩撥千斤的回應。
我活成了曾經自己最厭惡的人,惺惺作態、假模假樣。
手機適時彈來消息提醒,我如釋重負的笑了笑告饒。
拿著手機靠在角落的牆角翻看著消息。
沒想到在微信郵件遍及的時代,居然還有人老套地發簡訊。
【草原的小嘎瑪頓珠好啊,這是一條來自十年前的簡訊,阿爸還是厲害的。不知道十年後的嘎瑪頓珠有沒有成為一名偉大的探險家,還記不記得回草原看看我這位老父親。】
【好啦,今天的寶貝有一大筆基金套現進帳,這是阿爸給你的禮物,要是感動萬分的話就回草原看看阿爸吧,哈哈!】
【不管你成為誰,正在幹什麼,只要你喜歡就好。要是現在的生活不如願就回草原吧!養你阿爸還是綽綽有餘的!阿爸只希望草原的嘎瑪頓珠永遠像草原的風一樣自由。】
……
觥籌交錯的名利場上,看著這一條條簡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流,銀行卡傳來的流水信息讓我又哭又笑。
這小老頭,還挺時尚,知道簡訊定時發送。
可我已經沒有阿爸了,沒有那個永遠會站在草原等我回家的人。
這一刻,我才恍然驚覺除了江太太這個名字。
我還有自己的名字,充滿阿爸對我希冀的名字。
嘎瑪頓珠,像風一樣自由。
淚水止不住的流,背後傳來男人踱步的聲音,耳旁是他的不耐煩。
「至於嗎?再生一個又怎麼了,誰家不是兩三個孩子?你現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我抬頭看著他,突然累了。
當初求婚時,他淚流滿面地說會尊我敬我愛我,不會強迫我做任何事。
我死死盯著他,一字一句:「江盛,你去死吧。」
2
「你在宴會上一走了之,把江盛的面子放在何處。現在還在樓下等你,你要臉就現在趕緊給江家道歉!」
「造孽啊,你弟弟轉學的事兒還得麻煩江盛呢,指望你給我養老?還不如我扒個坑提前去死!現在就這樣,以後不知道我要跟著你遭多少罪。」
我坐在沙發上攬著抱枕呆呆的望著手機,耳邊是母親的狂轟濫炸,言語間是對江家的屈躬卑膝。
而我的繼父在飯桌旁沉默的看著附中的招生簡章,時不時的咳嗽是無聲的催促。
「女人生孩子天經地義,怎麼到你這兒就變了個樣,小望都六歲了,真不知道你在矯情些什麼。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求著給江盛生都沒機會!」
這棟房子也是,阿爸早早給我買下。
他說草原太遠,但女孩子總要有個避風港,在外面受委屈的時候還能有個地方。
可如今這棟房子裡站著的卻是那些要我三從四德、賢良淑慧的人。
「媽,我夢見我爸了。」
一句話,她站在原地啞了聲。
「都怪你爸,把你都養野了,給你一個女娃買什麼房子,倒不如把這房子轉到你弟弟名下,男孩子沒套房子幹什麼都寸步難行。」
繼父也抬頭望著我,隨機繞視一圈審視著這套房子的價格。
我嗤笑一聲,這怕不是早都想好的主意。
我在她眼裡究竟是個什麼?
「我爸就我一個女兒,我也沒有什么弟弟。」
繼父臉色一僵,不輕不重的咳嗽著。
當初她婚內出軌,懷了孩子後果斷跟阿爸離婚。
我哭著求她,求媽媽別不要我。
她說她沒有我這個女兒,我也不用認她這個媽。
現在我又哪來的弟弟?
她眼裡是噴出的怒火,胸口急促的喘息著。
啪!
「是,你清高,別忘了你爸被誰害死的?是你,是你害死你爸!」
「要不是你作死非要去當什麼探險家,你爸也不會死!現在裝什麼裝,沒了江太太這個身份你狗屁不是!」
臉上火辣辣的疼,心裡確是難得的痛快。
是我!是我任性妄為害死了阿爸!
老舊的居民樓什麼聲音都擋不住,江盛快步奪門而入。
兩人訕訕的站在原地賠著笑,褶子裡填滿了卑微渴求。
「小盛,都是她不聽話,媽替你教訓教訓她,肯定讓她回去乖乖聽話,再給小望添個弟弟。」
江盛沒接話,蹲在我面前輕聲道。
「囡囡,是他們欺負了你嗎?」
「是嗎?他們要是欺負你我現在就幫你出氣。」
我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淚順著眼眶往下流。
真令人噁心啊,曾經的江盛根本不會這樣問,如今的江盛只會讓我開口服軟。
阿爸說,愛你的人只希望你好,不計後果不圖回報。
我擦了淚,拿起手機裹著衣服出了門。
江邊的風比草原的風溫柔許多,不夠冷也不夠勁兒,但足夠讓我清醒。
江盛開著車在我身後不遠不近的跟著,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江盛,我們離婚吧。」
他下車靠在車門上,擰著眉頭滿是不解:「就因為我今晚沒陪在你身邊?」
我笑了笑:「對,就因為這個!」
3
江盛不出意料的沒同意,我也絲毫不在意。
當即回了江家別墅收拾東西,阿爸留給我的東西太少了,少到我失不去任何一個。
晚上十一點,江望野依舊穿著睡衣在客廳里,漠然的小臉跟江盛如出一轍。
見我回來,他臉上的不開心溢於言表。
「媽媽,你浪費了我兩個小時的時間,我的時間很寶貴,你快點來給我念書。」
我駐足瞧著我生的孩子。
他來得悄無聲息,孕初期我還跟一群驢友去登山。
後來阿爸為救我命喪當場,我情緒激動險些流產,後面一直也沒養好。
生他時候體力不支大出血,他生來體弱,我元氣大傷。
江母一直對我不滿,為了親自撫養他,我辭去工作一心在家。
五年里,他的所有一切都是我親力親為。
從牙牙學語到上幼兒園,我沒錯過他的每一刻。
江望野也不愧是江家的血脈,現在已經出類拔萃,令人驕傲。
「不好意思,我的時間也很寶貴,沒時間陪你。」
他站在原地不解的歪了歪頭。
「你有什麼工作嗎?你每天在家無所事事,只知道花爸爸的錢,你的時間有什麼好值錢的。」
「媽媽,你僅剩的價值就是給我念書。」
江母從房間出來,心疼的抱蹲在他身邊。
「以後別動不動就出門,難為我們小望熬到現在還沒睡覺,嫁進江家就要守江家的規矩!」
「小門小戶的女兒就是不懂規矩,真不知道江盛瞎了眼看上你什麼了?好在還有個肚子能生,趁年輕再多生幾個孩子,也不枉江家在你身上花的錢!」
是了,即便她對我不滿意,但對江望野可謂是百依百順,每天來回奔波看望寶貝孫孫,對他細數著江家繼承人的責任。
我徹底釋懷了,笑了笑說:「您放心吧,江家的規矩還是讓江家的兒媳守,我就不守了。」
而後認真的對江望野說:「以後會有其他阿姨給你念書,我不值錢的時間就不值得你等。」
說罷,我自顧自的去房間拿了行李。
其實也沒多少,當初一個小行李箱能裝滿的東西,現在只需要一個小盒子就夠了。
一個裝著阿爸給我所有東西的小盒子。
江盛站在門口拉著我的胳膊,眉頭緊蹙:「要是因為我媽和望野的話,我保證以後這些事再也不會存在了。」
我站定看著他。
「江盛,你假惺惺的樣子真丑,你媽你家的這些破事對我來說不重要,什麼時候離婚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跟江盛是大學情侶,曾經也轟轟烈烈地愛過,校園牆上至今存有我們相愛時的照片。
可惜,所有偶像劇都應該演到結婚處就好。
是我不自量力。
如今也算是回歸正軌。
掙開他的手,我拎著盒子朝外面走去。
我賣掉了阿爸給我買的房子,離婚事宜全權委託律師代理。
阿爸給我的太多,多到即便脫離江家我也衣食無憂。
我躺在出租屋裡一睡不醒,為了配合江盛和江望野的作息。
我日日早起給他們做早餐,賴床的人再也沒賴過床。
這一覺睡的也不踏實,夢裡光怪陸離。
夢見我騎著小馬駒在草原跑著,阿爸跟著後面笑的爽朗,吆著嗓子讓我慢點。
夢見大學江盛拉著我在銀杏路上跑個不停,笑的恣意明媚。
也夢見江望野小時候帶著口水巾不停流口水的模樣。
我想讓阿爸抱一抱他,可阿爸怒吼著讓我快跑。
「不要——!」
從夢魘中驚醒,大汗淋漓。
撐著精神去做早餐,可我下意識做的居然是三明治。
江盛和江望野都更鐘愛西式早餐,我是吃不慣的。
我喜歡喝咸鮮奶茶、吃噎人的糌粑,啃大塊的骨頭,馴最烈的馬。
結婚後,江家嫌那些東西上不得台面,他們要把我養成模範女人。
要學禮儀課,不能丟江盛的臉;
要學做飯,這是女人的工作;
要學著體貼,這是妻子的職責;
要孝順江母,這是兒媳應當的……
自從嫁給江盛後,我的靈魂被撕裂成兩半。
一半沉溺過去不醒,另一半行屍走肉的活著。
走著走著,把最初會笑會鬧的自己都弄丟了。
呆愣看著桌上三明治,我放聲痛哭。
這些年,我究竟把自己過成什麼樣了!
阿爸說讓我回草原看看他,可是草原空空蕩蕩。
草原的嘎瑪頓珠也無家可歸。
4
看見門口一大一小時,我毫不意外。
找個人對江家來說不值一提。
江望野看了看他爸爸,對著我鞠躬道歉:「對不起,媽媽,我不該否定你的價值。」
其實他一點也不像我。
阿爸說我小時候又野又鬧,從來不知道禮貌是什麼。
扎西老爹家的鵝被我薅的光著屁股,為此沒少追著我罵。
阿爸說,他倒要看看我以後當阿媽是什麼樣。
思即此,瞧著他挺直的小身影,我不禁想摸摸他。
「但是媽媽,你不應該逃避問題,你也要因為遲到向我道歉,保姆阿姨做的早餐我不喜歡,我還是更喜歡你做的早餐。」
手指頓在身旁,不像我的孩子也沒必要留戀。
江盛眉頭一皺,示意司機把他帶走。
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媽那邊我會跟她說的,江望野我以後也會好好教育,你可以回去了吧。」
我靠在吧檯上,不解的問他:「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要離婚。」
他冷了臉:「離婚?!你在家被人伺候慣了,不知道外面社會狀況,離了婚你寸步難行,那還能過上富太太的生活。還以為自己能回草原呢,醒醒吧!」
說著他又軟了聲:「是我不好,平時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沒注意你在家受了委屈,我保證,這些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你弟弟上學的事我會安排的。你乖一點回家,我還有工作要忙呢。」
聽著這些話,我輕笑一聲,對著他抬手扇了上去。
「江盛!你別忘了最初是誰跟著你一起創業的,那時的苦我能吃,沒了你之後,我更是不用受一點苦!」
回想著過往,這一巴掌猶不解氣,我又送了他一個對稱。
「你敢說你不知道你媽平時怎麼對我嗎?啊!你知道,你只是不想夾在中間為難,所以你視而不見,任由我在你們家左右為難!這富太太的生活,我過不起也不想過!」
「江盛,你不就是覺得我孤身一人,生了孩子也沒工作,只能靠著你活嗎。你不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對我肆無忌憚。」
巴掌印清晰的印在他臉上,他紅了眼:「我沒有,我不知道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