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登基的第一天,就下旨同我退了親。
同日,我的嫡姐被封為皇后。
(一)
旨意剛下來的時候,府上一片寂靜。
父親母親的臉上寒霜密布。
母親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掉個不停。
見此情景,往日沉默寡言的父親也幾度哽咽。
我知道,他們的難過,沒有半分是因為我。
「阿玥身子本就不好,皇宮向來是爾虞我詐之地,後宮更是人心叵測,是吃人的魔窟!若是我的阿玥真嫁進去了,可該怎麼活呀!」
「阿玥,你若是不願意嫁,為父今日就算是拼上這條老命也定然會護你周全!」
……
整個府上,都是兩人的哭鬧聲。
片刻後,他們就不鬧了。
因為新皇祁淵親自帶著聘禮登了門。
(二)
祁淵當著我爹娘的面,緊緊地攥著我嫡姐沈玥的手,堅定地許下承諾。
「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飲!」
「朕既然娶了阿玥,往後自然就不會娶旁人,朕不要後宮佳麗三千,只願要阿玥一人心。」
姐姐聽著他的話,往日蒼白的臉上也出現了一抹紅暈。
得了祁淵的金口玉言,我爹娘也放心了。
幾人整理了儀表,一掃剛剛的陰霾,樂呵呵地談論起婚事的細枝末節來。
我看著他們幸福的嘴臉,只覺得十分無趣。
(三)
看著杯里涼透了的茶水,我放下茶盞,準備離開。
祁淵也在這時發現了我的存在。
他叫住了我,解釋道,「玥兒她身體不好,沒朕不行的,所以朕也只能這般做了。委屈你了,以後朕和玥兒會補償你的。」
我只回了句多謝陛下,就轉身離開了。
當日,天子親自下聘的佳話就鬧得滿城皆知。
人人都道,兩人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人人皆知,沈家命好,生了個好女兒,前程無量。
沒人記得,沈家還有個嫡次女,被退了兩次婚。
(四)
或許,有人是記得的。
半夜時分,前廳一片喧鬧後,陷入了沉寂。
我知道,祁淵回宮了。
約摸一刻鐘後,父親來到了我的院子。
一見面,他就開門見山地囑咐我,「你姐姐身子不好,尋得這麼個知心人不容易,你不要怨她!」
我問:「若是姐姐不喜歡新皇,父親今日會抗旨嗎?」
父親蹙著眉,臉上滿是不悅。
「你這說的是什麼胡話?」
我沒有理會父親,只是自顧自地倒了杯茶水,緩緩道:
「三年前那道賜婚的旨意下來的時候,父親還記得曾經對我說過什麼嗎?」
父親表情嚴肅,語氣更是不悅,「都是陳年往事了,你又提起來做什麼?」
我依然不回,只是自顧自地說著,「父親你說,姐姐身體孱弱,受不得皇家那些勾心鬥角,但旨意不可違,所以只能我嫁!」
父親閉口不談,只道:「往事都已然過去了,你舊事重提又有何意義!」
「自然有意義,我想問問父親,如今這個世道,才及笄就被退了兩次婚的女子,往後該如何?」
(五)
父親盛怒,「沈柔你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怨為父,還是在怨你姐姐?」
我嗤笑一聲,「我不該怨嗎?這些年來,你們眼裡心裡,何時有過我半分位置?」
「你們既然如此不喜我,當初又為何要生我,是不是就是為了那遊方術士說的救命的心頭血……」
啪的一聲,父親一臉怒意,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跌在地上,手上的茶盞也碎了一地。
「能救你姐姐的命,是你的福氣!」
我不說話,擦著嘴角的血跡,只看著父親笑。
父親被我笑得發怵,故作鎮靜地威脅道,「你姐姐和陛下的婚事已經定下了,你若是敢鬧出什麼么蛾子,我就打死你!」
我定定地看著他,問:「你們給她娶『玥』字,是想讓她受上天的庇佑,健康順遂。」
「而我的這個『柔』字,是不是因為你們想讓我當個聽話溫順的提線木偶,給她當一輩子的墊腳石?」
父親厭惡地看著我,「若不是為了你姐姐,你連來這世上的機會都沒有,你如今倒是怨懟起她來了,我真後悔生了你!」
「我也很後悔,成了你的女兒。」
說完,我坐在地上放聲大笑,任由茶盞的碎片劃破我的手掌。
父親喃喃道:「你真是瘋了,瘋了!」
那日後,父親撤去了我院裡的全部下人,將我禁足。
(六)
三日後,姐姐大婚,我的禁足也被解了,聽聞是她求的情。
我呆坐在窗前,看著院裡光禿禿的樹幹,喃喃道:
「今年,何時會下雪呢?」
來給我上藥的婢女聽到這話,回道:「二小姐,您怕是糊塗了,京城哪裡下過雪。」
對哦,京城是不下雪的,邊疆才會下雪。
上藥的婢女好像很喜歡說話,一邊給我上藥,一邊絮絮叨叨的。
「奴婢也很想看雪,不過奴婢自小就長在京城,還未見過雪是什麼樣子的呢。」
「二小姐您這手真是可惜了,傷得太深,上藥的時辰也晚了,大夫說,往後怕是彈不了琴了。
「還有您那冠絕天下的劍舞,往後怕是也舞不了了。
「這傷,天冷的時候怕是會遭罪,您可要多注意些。
「幸好京城不會下雪,不然您冬日可就難過了。」
……
後來她說了些什麼,我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那天的夢裡,有滿天飄灑的鵝毛大雪,有我的少年郎。
(七)
夢醒後,身邊空無一人。
那上藥的婢女已經走了。
前廳傳來陣陣絲竹聲,熱鬧不已。
我腦子裡突然冒出個念頭來。
呆坐了片刻,起身,收拾起了行囊。
離開之前,看著台案上的筆墨紙硯,想留封書信,也不知該留給誰。
想了想,下午給我上藥的婢女應該明日還會過來,就給她留了句話。
「邊疆有京城沒有的鵝毛大雪,雪中舞劍,頗為應景。」
(八)
今夜的宴席格外熱鬧。
府里的下人都得了假,去前廳吃酒了,我出門的時候也沒人攔著。
天子成婚,舉國同慶。
眾人擠擠攘攘地去皇城觀禮,我被推搡進去,跟著他們走了很久。
到了宮牆門口,往日清冷的大門口人山人海。
城樓上,是一對身穿喜衣的璧人。
姐姐臉上喜氣洋洋的,絲毫不見平日裡病懨懨的模樣。
「這沈小姐看起來氣色很好呀,真看不出來是個天生體弱之人。」
「許是今日榮登寶座,得了上天的庇佑。」
……
「這可不一定,我看啊,她分明就是用了邪術!」
這突兀的話,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只見一精瘦的男子立馬就被眾人圍了起來,紛紛問他此番言論的出處。
那男子左右看了兩眼,小聲地娓娓道來。
「我堂哥在回春堂做大夫,三日前,這沈家突然派人將他叫了過去。」
眾人不以為然道:「那沈小姐自小體弱,請大夫去府里不是常有的事!」
「若是替沈小姐看病,那確實不足為奇,可怪就怪在……」
眾人見他賣關子,忙追問:「怪在什麼……」
「怪就怪在,他們請我堂哥去,是給沈府那個小藥女看病的。」
聽到那三個字,我渾身一僵。
我怔在原地,定定地聽著那人的下文。
「喲,那小藥女不是專門給沈小姐添福澤的嘛,騎馬射箭樣樣俱通,那劍舞可是天下一絕,怎麼就病了?」
「這我哪知道!」
那人繼續道:「不過,聽我堂哥說,他去的時候,那小藥女躺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
「今日沈小姐出嫁,那小藥女病得出不了門,連婚宴都沒參加,莫不是,這沈家用了什麼邪術,將那病根轉移了?」
眾人聞言,一片唏噓。
看完這場鬧劇,我輕笑一聲,轉身走出了人群。
我,便是他們口中的小藥女。
(九)
我出生的意義,就是為了救姐姐的性命。
從小取血入藥,替她試藥的事情我乾了不少。
不過,這個稱呼的由來,卻不是因為這些事。
十歲那年,姐姐病重,需要一棵雪域野參做藥引。
那藥百年一遇,可遇而不可求。
舉國上下,只有當時的戍邊將軍林肅手裡有一棵。
正逢林將軍回京述職,我父親就帶著一家人求上門去。
但林肅的那藥是替亡妻尋的,說要留著悼念亡妻,只會傳給自家後人。
我父親想都沒想,開口便道:「我願將次女嫁入將軍府,替將軍延綿子嗣!」
此話一出,我愣住了,比我父親還長兩歲的林肅也愣住了。
林肅目光沉沉地盯了我許久,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老夫到底是年紀大了,不比沈大人,對幼女下手這事,老夫還干不出來!」
母親聽他這麼說,也有些著急。
「林將軍,小女雖然年幼,但是身體底子很好,只要將軍願意將那藥贈與我們,便是不願將她收入房中,留在身邊當牛做馬也是可以的!」
林肅冷哼一聲,「許久未回京了,我竟不知道,京中如今都是這般作風了!」
聽他如此回答,父親急得當場落了淚,哭得不能自已。
「沈某也不願如此,可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女兒呀!」
我看著他們三人抱頭痛哭,突然想問一句,可我,不也是你們的女兒嗎?
最後,我什麼都沒說,只安靜地跪在一旁。
我知道,就算問了,也只能得到一句不懂事的斥責。
(十)
林肅被我們一家逼得無可奈何,只能將藥拿了出來。
父親母親激動得感恩戴德,恨不得將我當場送出去。
林肅看了我一眼,道:「往後,這小姑娘就許給我林家當兒媳了!」
「我明日離京,邊疆苦寒,再則,行軍路上帶著她也不方便,便先放在你們家養著,待到及笄之日,我林家再接她過來。」
父親和母親目的達成,自然連連點頭。
以女換藥,一時間,人盡皆知。
我也在京中,得了個「小藥女」的名號。
可爹娘他們不在乎,他們只在乎姐姐的性命,只在乎姐姐開心否,康健否。
林肅離開之時,家裡特地吩咐我去送他。
等我穿過滿是男子的軍營,見到林肅時,他重重地皺起了眉。
「哎!往日也曾聽聞你父母十分偏心,說你日子過得艱難,我卻也未曾想到,會艱難到這個地步。
「不過我既說了要你當我林家的媳婦,就絕不會食言!
「你生得好看,我家那臭小子肯定會喜歡的,等你到了邊疆,就讓他帶著去草原騎馬。
「邊境的雪景也是一絕,你長在京城,怕是從未見過,定然也會喜歡。」
我聽著他的描述,眼裡升起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希冀。
林肅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突然一轉話鋒。
「瞧瞧我這腦子,光顧著自己說了,邊疆苦寒,你也不一定願意去,你若是不願,到時我就讓人在江南給你買座院子,總比你在家裡受苦好……」
「我願意的!」我堅定地回他。
林肅愣了一下,隨即發出爽朗的笑聲。
「老夫果然沒看錯你!
「你且在京城再忍耐些時日,等我帶著我家那臭小子平定了邊疆,就來接你回家。」
在暗無光日十年的歲月里,那是我唯一獲得過的溫柔。
素不相識的林家,成了我昏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亮。
那是頭一次有人說,要接我回家。
(十一)
許是因為受了傷,人也跟著金貴了起來。
不過是吹了一點微風,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
片刻後,我默默地擦掉了眼淚,遠離了喧鬧的人群。
街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走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商會。
進去的時候,大廳靜靜的,沒有人。
我輕輕地敲了敲櫃檯,後面的房間裡走出個掌柜模樣的人來。
「姑娘深夜前來,有何吩咐?」
「你們最近可有去邊疆的商隊,我想同行。」
那人笑道:「姑娘說笑了,近來邊疆戰事頻起,那邊的商貿早都斷了。」
我不甘心,追問:「給錢也不行嗎?」
「喲,姑娘,這可不是錢的事,實在是太亂了,普通人哪還敢去。」
見他神色堅定,我不由得有些失望。
心想著要不要去雇輛馬車,獨自前往。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那掌柜看見他,就恭敬地叫了聲「公子」。
那男子瞥過我的臉,微微有些愣神。
我不再逗留,轉身離開了。
(十二)
走出一段距離,剛剛的掌柜突然追了出來。
喊道:「姑娘留步,去邊疆的商隊有了!」
剛剛還沒有,怎麼如今又有了。
我心中生疑,但還是抱著希望走了回去。
那年輕男子喝著茶,抬眸看了我一眼,問:「姑娘為何要去邊境?」
我有些警惕地回,「公子收錢辦事,至於原因,怕是與公子無關。」
那人也不惱,輕笑一聲,繼續道:「是在下唐突了!」
「那,不知姑娘,準備何時出發?」
「最近幾日,越快越好。」
那人回道:「明日就有一隊商隊要過去的,姑娘午飯後過來即可。」
一旁的掌柜好像有話要說,但是被那男子呵住了。
我不想細究,只是道了謝,又留下了些定金,然後轉身走了。
(十三)
第二日,我出了酒樓,去買了些酥糖,就朝著那鏢局走去。
到的時候,商隊已經準備完畢,大大小小几十輛馬車,不知拉的是些什麼。
那掌柜看見我,將我引上了一輛馬車,就離開了。
車內,還有另外一個年輕姑娘。
路上,那姑娘和我攀談,我得知了她叫燕兒。
燕兒與車隊里的人好像很熟,一路上都有說有笑的。
晚上商隊在林子裡休息,一眾人圍坐在火堆旁。
被燕兒喚做陳大哥的人突然開口問我,「沈姑娘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去邊疆做什麼?」
我還沒回答,燕兒就笑著打斷他,「陳大哥你打聽人家念安姐姐的私事做什麼,不知羞!」
忘了說了,我同他們說,我叫沈念安。
我笑著回,「聽聞邊疆最近下雪了,我想去看看。」
聽到我的話,眾人都笑了。
他們大抵是覺得,戰亂時候還跑去邊境看雪,我怕是腦子有病。
燕兒笑著打趣我,「想看雪就去邊境,念安姐姐活得真是瀟洒自由。」
我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十四)
一行人走走停停大半個月,終於到了邊境。
距離城池還有幾十里的時候,就下起了鵝毛大雪。
燕兒興奮地叫我起來看。
我吐了一路,此刻也沒什麼精氣神。
頹然地的將車窗扒開一條縫隙,昏昏沉沉了好幾日的身體終於也清醒了些。
我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只覺得心裡暖暖的。
下一秒,一支利箭射在了馬車上。
「流匪來了,大家警戒!」
片刻間,剛剛還光禿禿的山頭上,就冒出烏泱泱的一片人來。
燕兒故作鎮靜地將我護在懷裡,渾身害怕得發抖。
外面打鬥聲不斷,鮮血灑在白雪上顯得格外矚目。
陳震趁亂靠近馬車,給我和燕兒扔了一把匕首。
「流匪太多了,怕是打不過,你們找機會逃跑,若是跑不掉……」
若是跑不掉,這把匕首,就是我們最好的歸宿。
(十五)
陳震吩咐完,就投入了戰鬥。
我撥開車簾,趁著周圍的流匪少了些,帶著燕兒溜下了馬車。
我倆雖然盡力躲避,但還是被那些流匪眼尖地發覺了。
跑出一段距離後,一隊流匪就騎馬追上了。
那些人騎在馬上,將我和燕兒團團圍住。
他們揮舞著大刀,放肆地吹著口哨。
一個流匪伸手一把將我拽到了馬上。
我心裡一驚,捏緊匕首,用力地朝著他刺了一刀。
匕首刺到了那人的手臂上,他吃痛地放開了我。
我跌落馬下,燕兒趕緊朝我跑了過來。
那人惱羞成怒,掄起大刀就揮了過來。
我將燕兒護在懷裡,認命地閉上了眼。
(十六)
疼痛的感覺沒有傳來。
只聽見一道利箭劃破空氣,射進皮肉的聲音。
一滴溫熱的液體低落在我的臉上。
我睜眼看去。
一匹黑色駿馬奔馳而來。
馬上,是我日思夜想的少年郎。
剛剛的恐懼都似乎化成了淚水,奪眶而出。
我顫抖著起身,用盡全身力氣朝著他奔了過去。
他一伸手,將我抱到了馬上。
「你怎麼總是這般任性妄為,是不是要我把你拴起來,你才能安分些?」
我不答,只緊緊地抱著他,任由淚水肆虐。
「林安,我好想你!」
環繞著我的手臂微微收緊,力道重得像是要把我融入血肉里。
此刻,我耳邊沒有寒風凌厲的呼嘯聲。
只有那句克制又低沉的,「我也想你!」
(十七)
不知是不是受了驚嚇的緣故,見到林安後,我昏睡了好幾日。
醒來時,屋裡沒有人,爐子裡的火燃得正旺。
看著一如從前的屋子,心裡湧上一絲暖意。
我推開窗,看著白茫茫的院子,思緒不禁飄遠。
「病還沒好呢,怎麼就站在窗邊吹風?」
回過頭,眼前的面孔一如三年前,只是相比於那時的青澀,如今多了幾分成熟。
林安似乎剛從外面回來,身上的盔甲落滿了雪。
他皺眉朝我走了過來,卻又突然停住了腳步。
我看著他蹙眉扒著身上的盔甲,感覺有些好笑,抬腿便朝他跑了過去。
林安避閃不及,只能抬手接住了我。
他語氣有些無奈,「我身上冷,一會該凍到你了。」
我滿不在乎地繼續抱著他,在他硌手的盔甲上蹭了蹭。
林安無奈地嘆了口氣。
下一秒,他攬著我的腰,將我放在了床上。
我托著下巴趴在床上,看著他一臉警惕地脫著盔甲。
「念安姐姐!」
隨著一聲大喊,燕兒衝進了房裡。
呆滯片刻後,她又驚呼著跑了出去。
過了沒一會,門外又探出一雙手,小心翼翼地將房門帶上了。
我看著林安呆滯的表情,笑得發抖。
(十八)
下一秒,我就笑不出來了。
林安在爐邊暖了暖手,一臉笑意朝我走了過來。
「她剛剛叫你什麼?」
我臉唰的一下紅透了。
稍稍一瞥,看到了旁邊我帶著來行囊。
我連忙轉移話題,「你餓了吧,我特地從京城給你帶了酥糖……」
林安嘴角噙著笑,將我慌亂的雙手握住,眉眼含笑地看著我。
「沈念安?」
我看著他眸子裡的點點光亮,慌亂的心突然定了下來。
我定定地同他對視,語氣堅定,「嗯,沈念安。」
林安呼吸一滯,輕笑著揉了揉我的頭髮。
「我總是拿你沒辦法!」
明明是那麼溫柔的話語,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那些被利用、被捨棄、被當做棋子、被當做籌碼……那些我早已習慣的遭遇,突然一下子全都湧入腦海。
我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
或許是因我本已習慣了人心寒涼,卻又偏偏遇到了給予我溫暖的林肅父子的緣故。
我流著眼淚,撲進林安的懷裡痛哭起來。
「林安,我真的好想你!
「除了你,在這世上,我什麼都沒有!」
林安一言不發,只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等我止住了哭聲,他才溫柔地出聲。
他說,「只要有我在,阿柔想要什麼,都會得償所願的。」
(十九)
我這一生所有的不幸,林安好像都知道。
他同他父親一樣。
從不會問我為什麼哭,為什麼離家出走,為什麼大老遠地來邊境。
他們只會在我流淚時給我一個溫暖的臂膀。
在我情緒安穩後,無奈地同我說:「受了委屈怎麼不說呢?」
林肅曾說:「小姑娘的心裡裝的該是美食美景,該是心中如意的少年郎,而不是那些受了委屈的沉沉過往。」
我抬頭,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林安,我被退了兩次婚了,現在,你還願意娶我嗎?」
他笑答:「不管你被退了幾次婚,我這輩子,要娶的,都只會是你。」
我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
「林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麼三書六禮,我都不要,我只要你,你把我娶了吧!」
林安笑著說好。
(二十)
我雖說了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嫁他。
可林安卻不想給我留任何遺憾。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
那些其他女子出嫁的每一步,他都未曾虧待我。
饒是如此,當看著那十里長街的聘禮時,我還是忍不住紅了眼。
「你怎麼準備了這麼多呀?」
林安笑著擦去了我眼角的淚,滿含笑意地反問我:「才多久沒見呀,怎麼就變成小哭包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老頭當年從京城回來時就開始準備了,說是要替你備一份嫁妝。
「另外的一半,是我三年來,攢來娶你的聘禮。
「沒見到你時我沒準備,不然哪止這些,今日才發覺,竟讓老頭給我比下去了。」
看著林安不服氣的樣子,我心裡甜甜的。
原來,在所有人都棄我如敝屣的時候,有人視我為家人,一直在為了娶我準備著。
(二十一)
我和林安的婚禮定在了年後。
林安說好了一切遵從禮儀,卻還是忍不住來見了我。
他來時,我正看著面前白色皚皚的空地發獃。
我劍舞天下一絕的名號,就是從這流傳出去的。
準確來說,我一生中所有的好名聲,都是從這個院子傳出去的。
在京城,我只是人人嘲笑的小藥女。
可在這個院子裡,我是才藝雙絕的少將軍夫人,是肆意自由的沈柔。
我想,我這一生,最大的幸事,大抵就是在十歲那年見到了林肅。
往日的種種,歷歷在目。
好像一切都與從前一樣,又好像什麼都不同了。
我想得出神時,林安從身後輕輕的給我披上了斗篷。
「在想什麼?」
我瞥了他一眼,道:「我在想,我怎麼總是在最狼狽的時候遇見你?」
林安笑了笑,輕柔地將我攬進了懷裡,「大抵,我是你命中的煞星。」
我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堅定地說:「不,你是我的福星!」
他是我的福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福星。
這話,我三年前就想同他說了。
那時,我與父母爭吵,獨自離家,前往邊境,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
當我混在難民堆里,險些被叛軍斬殺時,也是林安一箭救下了我。
當他將我帶到這個院子時,林肅也是一臉震驚。
可他什麼都沒問,只是派人帶我下去梳洗。
在那半年中,在這個院子裡,是我一生少有的愜意時光。
林肅當日在京城許下的承諾也一一兌現了。
在這裡,我跟著林安學會了騎馬,在寬闊的草原上肆意地策馬奔騰。
在這裡,我見到了在京城從未看過的鵝毛大雪。
其實我的劍舞得不好,任何一個邊境長大的女子都勝我很多。
可林肅說好,所有人都說好。
那時他曾說:「我林家的兒媳婦,我說天下一絕,就是天下一絕!」
那是我頭一次知道,原來有人疼愛的小孩,摔倒了可以耍賴,難過了可以大哭,不開心了會有人拿著糖來哄你。
我在這裡,頭一次感受到了善意。
也是在林肅身上,我頭一次感受到了父愛。
是他讓我知道,原來,有一個父親真的很幸福。
原來,我很好,也值得被人誇獎、被人喜愛。
(二十二)
「明日,你帶我去看看林伯父吧。」
林安渾身僵住了,半晌後突然開口道:「你想舞劍嗎?」
我笑而不答,揚了揚依然包紮著的右手。
林安默不作聲,拔出劍遞到了我的左手裡,攬著我的腰,穩穩地落在了院子裡。
他握著我的手,帶著我將劍揮了出去。
起舞之間,我似乎又看到了林肅站在屋檐下看著我哈哈大笑的樣子。
林安呼出的熱氣撲到了我的耳朵上,一招一式,一如當初。
當最後一式結束後,林安的聲音也從身後傳來。
「後日吧,明天我要去巡營。」
我點了點頭,「也好,我正好準備準備。」
林安沉聲道:「不必麻煩,你去了他就會很開心的。」
(二十三)
兩日後,林安騎著馬,帶我到了城外的一片荒山上。
山坡上,有個直直的墓碑,低頭俯視著那片他窮其一生來守護的土地。
而那底下,躺著林安的父親,我的林伯伯。
走到墳前,我剛準備跪下,卻被林安一把扶住了。
「老頭生前最疼你了,他不會捨得讓你跪的。」
我愣了一下,隨後走到了墓碑旁坐了下去。
林安走上前,將一整壺烈酒灑在地上,隨後坐到了我身旁。
我問:「你說,林伯伯他心裡是不是怨我沒來看他,所以三年來,他從未入夢見過我。」
林安道:「老頭他定然是知道你膽子小,怕嚇著你。」
此話一出,我笑了,林安也笑了。
我們倆就這樣,在墓前坐了許久。
走之前,我不顧林安的阻止,毅然地跪在了林肅的墳前。
「父親,柔兒回來看你了。」
林安頓了頓,也跪在我身旁磕了兩個頭,苦笑道:「老頭看你跪他,指不定多心疼呢,現在肯定在下面偷偷罵我呢。」
(二十四)
回去後,明明是了卻了一樁心事,我心裡卻越發不安起來。
這些不安,在半月後得到了驗證。
我離家月余都不曾尋覓過半分的父母不知從哪裡得知了我在邊境。
他們派人送了信來,不曾關心我是否平安,只是明里暗裡的試探我何時回京。
我心裡明白,他們有事尋我。
於是,我向林安提議將婚禮提前。
林安雖然擔心破壞了良道吉日會虧待了我,但是看到我被那封信嚇得心神不寧時,也只能點頭答應了我。
迎親之日提前到了三日後,可我還是止不住的心悸。
在林安伸手將我從花轎里扶出去時,我飄浮不定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
當晚,林安被灌了許多酒,進來時,臉頰紅撲撲的。
他輕輕地挑開我的蓋頭,笑容格外燦爛。
「老頭從前總說我配不上你,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勉強同意了讓我娶你。
「他總說,早知如此,他當初就多生一個了,但凡有第二個兒子,他都不會讓我這個混球娶了你。
「阿柔,就這麼嫁給我,你委屈嗎?」
我笑答:「不委屈,我知道,你會待我很好的。」
林安定定地看著我,然後傻笑著將我撲倒。
我偏過頭,輕輕地動手推了推他,提醒道:「交杯酒還沒喝呢!」
林安回頭,看著桌上那兩杯倒好的合歡酒,臉上的笑意突然冷了下來。
「阿柔,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把那酒喝了?」
我的笑僵在臉上,故作不解地問他:「你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
林安也不揭穿,只是溫柔地將我耳邊掉落的碎發拂了上去,輕聲道:
「阿柔,同樣的事情,我不會上第二次當。」
我心裡一驚,林安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二十五)
三日前,隨我父母的家書送來的,還有一份密旨。
同樣的事林安不會上第二次當,可我那所謂的父母,卻切實地乾了第二次。
他們大抵是知道我不會輕易回去,所以特地讓我早已成為皇后的姐姐向皇上請了旨,說她思念我成疾,讓我回京去看看她。
話里話外,不斷暗示我,抗旨不遵,將會給林安帶來多大的麻煩。
一如三年前。
我知道林安手握兵權,我也知道,那是多大的導火索。
三年前,我已經連累過他一次了,如今,我只想看他好好的。
我將他撫上林安的臉頰,平靜地告訴他,「這次讓我來保護你,你等我回來。」
林安不解地看著我,隨後眼神逐漸迷離了起來。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眼裡滿是不甘地倒了下去。
我拉過被子蓋在他身上,隨後起身,澆滅了香爐里的薰香。
我拿起桌上的兩杯合歡酒,一飲而盡。
隨後,我俯下身,輕輕地在林安的嘴唇上印下了一個吻。
我笑得十分開心,貪念又小心地撫過他的臉頰。
「如此,我才算真正地嫁給你了。」
做完一切後,我轉身離開,啟程回京。
(二十六)
來接我的人,都是我父母派來的。
一路疾行,趕回京城。
離開邊境之前,我執意停下馬車等了一刻鐘。
確認並未有兵馬前來,我才放下了心。
三年前,我在林安的酒里下了藥,決定偷偷離開。
可林安醒後,帶著兵馬追了一路,硬是在邊境處追上了我。
那一次,他私自帶兵離營險些被安上謀逆的罪名。
看著身後空空蕩蕩的草原,我的心裡無比安定。
我的林安,他終究是懂了。
馬車到了京城後,便未去沈府,反而徑直往皇宮去了。
路上,馬車停在了一個小院,我的父母就等在裡面。
他們看見我,難得地展露了笑意。
只是這副演出來的慈愛模樣,看得我有些噁心。
我冷笑著看著他們。
「父親的手段還是一如三年前,如今姐姐已然幸福圓滿了,父親還是不願放過我嗎?」
父親笑容一僵,假惺惺地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離京太久了,我和你母親都很想你。
「為父若是知道你心悅林安,當初定然不會拆散你們的。」
我輕笑著打斷了他,「父親還以為,我還是三年前那個任你擺布的無知孩童嗎?」
我父親面色一僵,臉色有些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