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傾月公主在洞房裡等來的不是謝辭,而是十數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和兇狠野蠻的突厥士兵。
傾月公主的慘叫聲、哀號聲響了一整夜。
天亮後,她一絲不掛地被扔在了大街上。
全身上下慘不忍睹,沒有一塊好的皮肉。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眼珠都不會轉動一下,只有胸口還微微地起起伏伏。
而爹就站在不遠處。
明明那般清風明月,不染纖塵,卻讓人莫名覺得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傾月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胞妹,竟然被這樣羞辱。
爹縱然和皇帝有再深的交情,也是犯了滅族的大罪。
只不過,他現在孑然一身。
一句辯解也沒有,就戴上了刑具進了死牢。
京城的百姓都在紛紛議論著,不知這位謝大人何時被公開行刑。
傾月公主的命被太醫院救了回來。
可她能下床走動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宮殿里放起了大火。
火光沖天,照亮了半個京城。
甚至在我住的京郊別院也能看到那滾滾濃煙。
娘倚靠在門邊,看得出神。
絕美的臉上隱約浮動著我從未見過的莫測神色。
最後,她輕輕吐出了幾個字:
「她死了。」
16
京城的大火終於被撲滅,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我逐漸有些焦慮不安起來,每日都去打聽京城的消息。
我想知道,皇帝到底何時會處死爹。
那晚,在馬車上,他囑咐我今後要好好照顧娘。
之後,決絕地和離,將我和娘遠遠送走。
其實在他心中,大概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這天,一如往常。
幽靜的小院裡卻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是誰啊?」
我跑到門口去看,一下子愣怔住了。
來的人素衣素袍,蒼白清瘦,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星,溫柔似水。
「真真,你娘呢?」
爹叫了一聲,我才緩過神來,指了指後院,小聲說:「娘在屋裡休息,我去叫她。」
「不用了,真真先和爹說會兒話吧。」
他說著,又還像從前那樣撫我的頭,輕輕痒痒的。
我卻覺得很是彆扭,側開頭想躲開。
爹一下子笑了起來:「怎麼真真跟爹這樣生疏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你、你不是我爹。」
「又胡思亂想,你當然是爹和娘的孩子了。」
他拉起我的手,攏在掌心中,帶我一起坐在院中的杏樹下。
還是熟悉的感覺,只是不知Ṫū́ₕ怎麼的,他的整雙手都冰涼。
「咳咳咳。」
一陣咳嗽之後,爹緩緩開口,「真真,爹跟你說說以ƭű̂₃前的事吧。Ŧú⁼」
「那一年,是你娘救了爹的命。救命之恩本該以死相報,可那時爹偏偏鬼迷心竅,起了利用的心思。」
「多年以來,去突厥和親的公主無一例外都活不過五年。爹從小就認識李傾月,當作妹妹一般,不忍心她去突厥送死。在看到你娘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替嫁。」
「我把她騙到了京城,又假裝鍾情於李傾月,引得她不自覺地去模仿李傾月的一顰一笑。時間久了,不熟悉的人都看不出真假。」
「可我卻越來越後悔,越來越煎熬,整日魂不守舍,想到要把你娘送走,心裡便疼得喘不上氣來。」
「後來有一天,我得到消息,你娘被人劫去了座破廟,我拼了命地趕過去,救出了你娘。」
「可她卻中了藥,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一聲一聲叫我的名字。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早已愛上了她。就是那一夜,你娘懷上了你。真真,你就是爹和娘的孩子。」
「天亮後,我將你娘安頓好,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想求皇帝允我帶兵出征。只要擊敗突厥,就再不會有和親之策。」
「但在回去的路上,我被一支不知從哪來的冷箭射中胸口,幾乎沒了命。等我清醒過來後,已過了半個月,你娘早已被人送走。」
「我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宮,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陛下對突厥用兵。其實如何討伐突厥,我此前已做過準備。」
「陛下同意了,我沒日沒夜地集結軍隊,籌措糧草,終於在數月後大破突厥主力,救回了你娘。」
「沒有人知道她那幾個月究竟經歷了什麼。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誰也不認識了,只會用手緊緊護著腹部,喃喃自語。」
「她說的是,阿棠你在哪,快來救我,救我們的孩子。」
說到這,爹突然停了下來,將頭埋在雙手之間,不住地抖動著,抽泣著。
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我清楚地看到, 有一股鮮紅從爹的嘴角滴落。
可他卻毫不在意, 只是隨手擦了擦,淡淡地說:「一朝失足便成千古恨, 爹這一生真是罪孽深重, 死不足惜。」
不知不覺中,我也早已淚流滿面, 抖著手去幫他擦拭臉上的血跡:
「爹,你生病了嗎?皇帝是不是把你放了,不殺你了啊?」
「是啊。」
爹點了點頭, 可還不待我高興,他又說:「其實殺不殺已經不重要了,爹中了毒,活不久了。」
「啊!」我大駭, 一把抓住爹滿是血的冰涼的手。
「是誰給爹下的毒?皇帝嗎?還是傾月公主?解藥呢?在哪裡?」
「都不是, 」爹神色平靜地搖了搖頭,「我早已知道自己中毒, 時日久了,已經無藥可解。」
這下我徹底傻了,再也忍不住, 大哭了起來:
「爹,你明知自己中了毒,為什麼不看大夫?為什麼不配解藥?」
「真真乖, 別哭了。」
爹反而笑了起來,將我抱在懷中,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背:
「真真別難過, 爹是心甘情願的,那毒藥吃著甘之如飴。」
「究竟是誰給你下的......」
我的話突然被一陣開門聲打斷。
是娘睡醒了,從屋中走了出來。
「韻兒。」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將我從懷裡鬆開,緩緩向娘走去。
離得近了,他抬起手, 似乎想撫一撫娘的臉頰。
但最終還是落下了手臂。
「韻兒, 我今日再來最後看你一次。」
爹痴痴看著娘, 眼中似淌著一池春水, 溫柔到讓人沉溺。
「今後我不在了,你和真真要好好生活。」
娘沒有回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爹。
眼中不再是之前的懵懂,眸光明亮如星子。
他們就這樣互相對望著, 誰也不曾再說話。
起風了。
爹又忍不住咳嗽。
娘終於勾唇笑了起來。
她說:「謝辭,你的名字取得真好,今日辭別, 我們此生永不相見。」
「也好。」
爹答應著,又深深望了娘一眼。
所有的深情、愧疚、遺憾、眷戀, 都留在了這一眼萬年之中。
爹走了。
娘拉著我的手, 一直看著他蕭索的背影消失不見。
我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樣, 滾滾滑落。
淚眼矇矓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些過往。
爹的手臂受了傷,娘每日為他煮湯。
整整一個月, 沒有一天間斷。
她獨自守著爐火寸步不離。
她親自端給爹。
她一勺一勺喂給爹。
神情無比專注。
而爹一直笑著,一口一口把湯全部喝完。
目光是那樣溫柔繾綣。
我突然間明白了爹的心甘情願和甘之如飴。
但我會藏在心裡,此生永遠也不會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