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著「我」屍身的棺木被抬出府時,我的將軍相公大捷凱旋。
上一次帶回府的妹妹,立刻成了新歡。
倆人在眾人前掩面而泣,惺惺作戲,並不知道我正在人群後看著這一切。
他忘了,他的軍功,我既能讓他掙到,也能給他撤了。
這一次,該換我不計情意,心狠手辣了。
1
我是蕭景明的正妻。
蕭景明上一次征戰歸來,我坐在銅鏡前不敢去見他。
因為我大半張臉都被燒傷覆蓋,面目猙獰宛若惡鬼。
他說,不計較我臉上的疤。
我信了。
拽了下裙擺,激動地走去前廳。
可尚未靠近,便聽見花廳里傳來女子爽朗清脆的笑聲。
「原以為將軍的住所都該是粗獷的,沒想到家裡倒是清雅,比起江南名流也不差什麼了!」
被奉承得男人很愉悅,「喜歡你便住下。」
我心裡詫異,怎麼會有女人。
所以我戴上幃帽,走進去,隔著白色薄紗,看見了坐在首位上的蕭景明。
兩年來他好似沒有絲毫變化,一雙桃花目里的柔情滿溢。
可旁邊,卻站著一個暗紅利落裙裝的女人。
蕭景明見到我,「煙兒,怎麼才來?我還以為歸城時便能見到你。」
我還未開口,就被打斷。
「姐姐定然是在梳妝打扮啊!你可是她的心上人啊!」
我看向那明明颯爽的打扮,卻吳儂軟語的人兒,竟與我有七八分像的。
那生機滿滿紅潤的臉蛋,和身上那逼人的江湖銳氣提醒著我:
看,我是個美麗女人,不像你。
我的眼睛無法從可人兒的身上移開,蕭景明卻拉起我的手。
「這是紅纓,救過我的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現在暫住府里,還請夫人安排。」
我不搭話,心裡想笑。
這是「美救英雄,以身相許」的戲碼嗎?
「姐姐為何戴著幃帽,是覺得見到紅纓,污了眼睛嗎?」
蕭景明扭頭呵斥紅纓,「別搗亂!煙兒臉上有傷,怕嚇著人。」
我想起了當初我從火中被救出後,他抱著我親吻我臉上的傷疤。
他說,「煙兒臉上有疤也比尋常女子美千百倍。」
可如今,在他眼裡,我成了會嚇到人的那一個。
2
紅纓住進了我家。
我找上門時他倆離床只有一步之遙,見我來,蕭景明反倒罵我粗魯。
兩人喝的醉醺醺的,蕭景明黑著臉將紅纓護在身後。
「煙兒,紅纓素來膽小,你半夜上門難道不怕嚇到她嗎!」
我盯著蕭景明的眼睛,咬著牙問他可是要納妾。
我命不久矣,沒想過要霸占他的餘生,只要他點頭,我也不是不能答應讓紅纓進門。
可他只讓我別多想,說他與紅纓清清白白,只是將她當成了妹妹。
「妹妹?」
我只覺著好笑,隔著帷幔我都能看清紅纓眼中的憤怒與不甘,這種眼神哪裡是妹妹會有的?
未過幾日,府中突然傳出流言。
說我與蕭景明在邊關成婚時無媒無聘亦無高堂作證,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妾。
如今真的主母歸來,我也該讓位了。
我扭臉便命人將嘴碎的人發賣出去,將軍府最不缺的就是機密,這種嘴巴不嚴、亂嚼舌根的下人是萬萬不能留的。
紅纓氣沖沖的來找我,張口便罵我狠毒。
「不過是幾句閒話,你怎麼能將人賣到那種腌臢地方受苦?」
「世人皆平等,你憑什麼高高在上?」
「你的心腸難道是黑的嗎?」
我不太明白她的話,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從府里被發賣的下人去不了什麼好地方,大抵是有丫鬟被青樓買走了。
「皎月。」我喚「將她送到牙婆那去。」
那些丫鬟雖罪不至此,是得贖回來賣到別出去。
至於紅纓,也該給點教訓嚇唬嚇唬她。
免得她繼續在我眼皮子搗亂!
要不是她四處塞銀子給下人,那些人又怎麼會到處傳閒話?
紅纓氣的紅了臉,拔出劍就喝「我看誰敢!」
可惜她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實在不夠看得,皎月只用了一招便奪了她的劍,扭著她的胳膊往外拉。
「蕭景明若是知道你們——」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皎月敲暈過去。
「好歹是將軍的客人,溫柔些。」我低頭看著信上的文字,溫聲吩咐。
「是。」皎月猶豫了下,蹲下身子將紅纓扛起來。
3
我自小便是個異類,旁的姐妹學習琴棋書畫的時候,我偷偷跟在侍衛後面習武。
旁的姐妹長大了變得柔情似水,我長大了打遍侍衛無敵手。
旁的姐妹哭哭啼啼準備和親止戰的時候,我抓著弓箭匕首偷偷摸摸去了邊疆。
用母妃的話說,我這樣的公主,就該早點自裁,免得給昌國丟人。
我這一生做過的最有勇氣的事,大抵便是潛入胡人帳中,刺殺主帥呼卡爾?
左右都是死,與其自盡不如做點有用的事兒。
細細想來,若不是我當時年少輕狂,也許就不會滿身武藝盡廢,成了湯藥不離口的廢人吧?
蕭景明來的時候,我正在寫信。
母妃總說我這樣的公主只會給皇家蒙羞,可我要死了,請家裡幫忙照顧一下未亡人不過分吧?
蕭景明平民出身,他這樣的人做了將軍,若是朝中無人怕是會被欺負死。
我將信封好交給皎月,慢慢抬頭看他「來了?我有事要——」
我止住話頭,怔怔的看著跟在他身後進來的五個壯漢。
帶陌生男子進我的閨房,他這是要做什麼!侮辱我嗎!
「將她壓下去,充作軍妓!」蕭景明下令。
他身後的人上前,伸手抓的卻是皎月。
自幼與我一起長大的皎月!與我親如姐妹的皎月!
我冷著臉將人護在身後「蕭景明,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宋煙,你何時變得如此狠毒了?」蕭景明不答反問。
他皺著眉看向我,目光里滿是涼薄與憎惡。
「你怎麼敢將紅纓賣入青樓!」
我只覺著好笑,我何時要將紅纓賣入青樓了?不過是嚇嚇她而已。
難道在蕭景明心裡,我就是這樣一個毒婦嗎?
可蕭景明神色認真不似作假。
尋常女子若流落軍營,怕是連半月都挨不過。
到底誰狠毒?
蕭景明站在桌前,遙遙的與我對視,他身若青松,可面上似覆了霜雪,冷的可怕。
「紅纓在戰場上救過我的命,我欠了她,理當報答。」
「她不過是個孤女,這些年來多有艱難,宋煙你要多包容。」
「你命人將她送去紅袖招,嚇得她大病,我總要給她個交代。」
「宋煙,乖,別鬧。」
這個瞬間,我真的是討厭極了這些話。
難道我不曾在戰場上救過他的命?難道我用的不是孤女的身份?
難道不是她紅纓先來招惹的我?
她被嚇病後要交代,便要我的姐妹用命來抵?
這是什麼道理!
「皎月。」我下令。
皎月慢慢將書信放下,在蕭景明滿意地目光中緩緩上前。
「這才對。」蕭景明嘆了口氣「煙兒,我已經命人籌備婚禮了,這段時間你乖一點。」
婚禮?
是了,當初我被燒傷後終日惶惶不安,他卻在那個時候與我寫下婚書。
他說「別怕,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他說「你留在這裡我不放心,你先回京好不好?」
他說「待我凱旋,再補給你天下最盛大的婚禮。」
可現在的我看著他,突然對這個婚禮不抱任何期待了。
他到底還是給我留了點臉面,沒讓人當著我的面押解皎月。
皎月很乖,走到門外才開始動手。
她將那五個壯漢砸在地上,除了弄髒了鋪地的青石板外,沒砸壞一點兒花花草草。
不愧是我的人。
「男子怎可入夫人閨房?」
我聽見她在外面喝問。
蕭景明被氣的甩袖離去,連躺在地上哀嚎的屬下都顧不得。
我隔著窗柩注視著他的背影,從未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離我而去。
就像是有人將我的心刨成了絲絲長線,然後拽著線的一端遠走。
這種感覺不好受,疼得我捂著心口彎下腰,禁不住咳出紅殷殷的血來。
我強撐著,將剛寫好的信投入紅燭中,看著它在我的手上化作飛灰。
皎月見狀急了「這不是給老爺的信嗎!怎麼……」
「不需要了。」我笑了,卻也支撐不住暈死過去。
這樣的人,怎麼值得我在臨死前耗盡一切為他鋪路?
4
我與蕭將軍相識時他還不是將軍。
我仗著武藝混入胡人軍營,潛伏了兩天才找到了刺殺胡人元帥的機會。
而同一天,他帶人放火燒了胡人的糧草。
一時間竟不知道我們誰膽子更大。
我殺了胡人元帥後獨自脫身容易,而火光起後他和他的兄弟卻插翅難飛。
我看見他們時,蕭景明身旁最後一個兄弟已經倒下,而他渾身浴血,眼看著已經要支撐不住。
衝出去救人的那個瞬間,我想我大抵是瘋了。
我刺殺胡人元帥呼卡爾尚能全身而退,救他逃離卻挨了三刀。
長這麼大,我從沒流過這麼多血,多到我渾身都是冷的,多到腦中昏沉想從此一睡不起。
軍醫將我這條命從閻王手裡搶回來後,蕭景明跪在我面前謝我的救命之恩。
他說「姑娘高義,蕭某無以回報,此後願聽姑娘差遣。」
可未過幾日,他又紅著臉過來找我,言語間滿是愧疚與試探。
「姑娘不是軍營中人,只怕無法為姑娘請功……這刺殺胡人元帥的功勞恐怕要流於他人之手。」
蕭景明滿臉沮喪「主帥貪功,蕭某人微言輕做不了什麼,只可惜姑娘和那些死去的兄弟……」
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我勉強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不僅僅是刺殺胡人主帥的功勞,就連火燒敵軍糧草的功勞也落不到蕭景明頭上。
這兩份功勞,自然而然得被軍中主帥和他的親信瓜分了個乾淨。
我當時被氣的不輕。
我堂堂公主,拼了命搶來的軍功,憑什麼要落在旁人頭上?
我連夜寫信將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訴父皇,很快加封的聖旨和信一起來了。
蕭景明一躍成了蕭將軍,也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刺殺胡人主帥的功勞被安在他的頭上,而我,只是仗義救人的江湖女子。
母妃在信中大罵,說我整日混跡在男人堆里放浪形骸,囑咐我隱瞞身份不得暴露,更不許給皇家丟人。
父皇倒是誇了我一句,命我繼續在軍中效力,亦囑咐我不得暴露身份。
除此外並無其他。
收到加封的聖旨那日,他紅著臉來找我,滿眼的愧疚。
「分明是姑娘的功勞……這將軍之位我受之有愧!待等到回京之時,我定然稟告聖上,為姑娘請封!」
我聽了這話,只覺著好笑。
該我的功勞,皇城裡坐著的那位心裡有數。
可他們啊,覺著我丟人呢。
視我為英雄的,只有蕭景明。
我沉溺在他的誇獎下,成了他身旁最利的刀。
可如今他凱旋而歸,當初的話又記得幾句?
5
睜開眼時,我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大概真的快要死了,不然怎麼會夢見這些往事?
皎月在旁邊為我擦臉,見我醒了樂得差點將帕子丟了。
我嗅著空氣里的藥味,問她:「繁星來了?」
皎月習武,繁星學醫。
自我病後,繁星便整日縮在藥廬里翻醫書,除了給我看病,幾乎瞧不見人影。
皎月聞言,眼淚刷的便落了下來。
「小姐,我們走吧!」
「還能去哪兒呢?」我淡淡地發問「我還有多久?」
若我武藝尚在,我該牽馬提劍去邊疆,我該沿著草原一直走,一路殺盡胡人!
直到我再也走不動了,便死在草原上,無碑無墓,倒也快哉。
可我沒了武藝,便如鳥兒沒了羽翼,只想在臨死前找個舒服點的籠子而已。
皇家嫌我這個公主丟人,曾視我為英雄的人嫌我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