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能去哪兒呢?留在這裡不過是等死罷了。
這兩年來我住在這裡,這裡的一草一木皆是我親手布置,對我來說,這小院勉強還能算是凈土。
至於蕭景明,他愛幹嘛幹嘛,別來煩我就行。
繁星皺了眉「多則一年,少則……有奴婢在,您想做什麼就去做!閻王爺來了奴婢也能將你搶回來!」
府中掛滿紅綢的時候,繁星興沖沖的跑過來。
我病了兩年,從未見過她如此歡快,她的眼睛宛若天上星辰,閃閃發亮。
「小姐,我要雪蓮!」繁星激動到手足無措,她扯著我的袖子語無倫次地說「要聖上賜下的百年雪蓮!」
「有了這個,我定能為您再延壽兩年!」繁星激動的跳腳。
皎月不等我吩咐,便衝進內室抱了庫房的鑰匙來。
她拉著繁星便想跑,卻被我叫住。
「回來!」
「小姐!」皎月急了。
「繁星去足矣,你幫我送封信。」我指了指桌子,上面躺著我剛剛寫好的信。
若死後葬入蕭家祖墳,我怕是連死都無法安寧。
我思來想去,還是告訴家裡一聲,想來父皇會讓人給我挑個好地方。
反正對他而言,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而已。
皎月看見信封上的姓名,臉色頓時變得嚴肅。
「是!」
她抓著信,忍不住又笑了「奴婢回來的時候,給您帶荷花酥好不好?」
6
今日難得是個好天氣,我在靠窗的美人榻上小憩,院中的梔子花香飄入屋中,宛若上好的安神香。
日落時分,我被外面的喧鬧聲吵醒。
蕭景明帶著紅纓來看我,還帶來了一碗烏雞湯。
他見我先是一愣,急步上前輕觸我的唇「你、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不舒服嗎?」
紅纓端著雞湯偏頭看我,被嚇得跌坐在地,手上的雞湯砸了滿地。
我聽見她哭「疼——」
蕭景明毫不猶豫地轉身,小心翼翼的將她扶起。
唇上溫度消散的瞬間,我的心又空了半截,我後知後覺地想:我怎麼還對這個人抱有期待呢?
雞湯滾燙,燙的紅纓白皙的手臂出現大片紅暈。
蕭景明心疼地看著她被燙傷的地方,轉而對我下令「你這裡不是有上好的燙傷膏嗎?快拿過來!」
我怔怔的看著他,看著他疼惜另一個人的模樣,心裡還是頓頓地疼。
「怎麼這麼不小心?」蕭景明皺著眉,壓低了聲音教訓紅纓,說是教訓,可字裡行間都是疼惜。
紅纓疼得眼淚汪汪的,抽噎著說「對、對不起,我沒想到姐姐的傷疤會……會這麼嚇人……」
蕭景明的身子僵硬,他皺著眉看我,言語間滿是指責「你這傷疤怎麼也不知道遮遮?」
我差點被氣笑,可心裡實在是疼得厲害,疼到手腳冰冷、五臟六腑里好似有蟲子在咬。
「你告訴我,我該怎麼遮?」我盯著蕭景明,聲音沙啞到我自己都聽不出。
半張臉被烈火焚燒過而留下的傷疤,你告訴我該怎麼遮!
我想此時的我大概面目猙獰,因為紅纓抹著眼淚縮到了蕭景明的懷中。
我分明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偏偏覺著她現在是在笑。
嘲笑我這個可憐人。
「你、你冷靜一點。」蕭景明輕輕拍打著紅纓的後背,他安撫著懷裡的姑娘,卻對我這個髮妻說「把帷帽戴上。」
紅纓扯了扯他的袖子,頗為善解人意地說「我們回去吧……只可惜了這雞湯。」
她心疼地補充「熬了一下午呢!許是加了百年雪蓮的緣故,喝著鮮美極了。原想送來些給姐姐也嘗嘗的。都怪我膽子太小了。」
「不怪你。」蕭景明說。
可我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我只知道,我用來救命的藥材,成了滿足他們口腹之慾的烏雞湯!
我坐在美人榻上,用盡全力質問他,可發出的聲音依舊是有氣無力地,甚至只有微弱的氣音。
「蕭景明,你知不知道,沒有這雪蓮,我會死的……」
偏偏是紅纓開了口「姐姐不過是身子虛弱了些,吃些好的不就行了?我們江湖中人若是得了病,二斤烈酒便是最好的藥了。」
我沒力氣搭理他,只盯著蕭景明問「繁星呢?」
庫房鑰匙只有我手裡有,他們既然拿到了雪蓮,必定見過了繁星!
我的繁星,絕不會允許他們這般糟蹋我救命用的藥材!
也許是我表現地太過虛弱,蕭景明總算有些動容,他皺著眉看我,許久才開口。
「你院中的人怎麼都這麼不知規矩?我回頭再叫人給你送好的。」
我腦中嗡嗡作響,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竟掙扎著起身撲倒他的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領。
「你把我的繁星弄到哪裡去了!」
7
我的星星沒了。
蕭景明親自下令,命人將她拖到了軍營。
充作軍妓!
聽到暗衛傳來的消息時,天已經黑透了。
我的手筋曾被挑斷過,自此拿不起重物,可我拎起了當年用過的長劍。
我的腳筋曾被挑斷過,自此無法長時間行走,可我奔跑著沖向了馬廄。
蕭景明的馬還記得我,由著我爬到它的身上,帶著我一路狂奔。
恍惚間,我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邊疆,眼前所見不是瓦舍與人流,而是大漠與狼群。
「宋煙!你在鬧什麼!」
蕭景明騎著馬在我身後追逐,可他追不上我。
正如曾經在邊疆時那麼多次比武,他從未能贏我。
從將軍府到城郊軍營的路真長,長到月亮也掉落在血泊中。
我親眼看著守營的兵士對著皎月舉起弩箭,親眼看著她身上爆出朵朵血花,親眼……看著她從馬上跌落……
可是啊,她的手裡明明還舉著令牌。
——可以在軍中自由行走的令牌!
我從馬上滾下,手腳並用地朝著她的方向跑去,費力將她抱在懷裡,試圖用手堵住她身上的血窟窿。
我從不知道,原來人的血可以這麼熱,又可以這麼涼。
皎月費盡力氣抓著我的手,用力吐出含糊不清的氣音。
「繁……繁星……軍妓……快……小姐……快去……救她……」
我抱緊了她,哭著說不出話來。
她在我的懷裡沒了聲息,目光還在看向軍營的方向。
可是皎月啊,我來晚了……我們都來晚了……
繁星已經沒了啊……
她跟隨我多年,沒死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卻死在了無盡的凌辱之中。
蕭景明止住了上前捉拿我的兵士,他蹲下身子將奔潰的我抱在懷裡,可我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
「她手裡拿著令牌……她不是闖營的人……」我咬著牙,鬆開皎月,轉而拎起長劍。
「她是被人刻意射殺的!」
我想要劍指那些兇手,想為她復仇,可我連站起來的都做不到了啊……
「宋煙!煙兒!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啊!」
蕭景明抱緊了我,眼神中是我熟悉又陌生的慌亂。
「我會查的,我一定會查清楚的!你別嚇我!」
「煙兒!」
我怔怔的看著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痛。
原來我也被箭射傷了啊……
傷到了哪裡?為什麼會這麼痛啊……就連骨子裡面都是疼得。
8
當初大軍被困,糧草無繼,大軍留在黑風城中就是等死。
蕭景明找到我,跪在我面前求我出手。
他說「除非大汗身亡胡人軍隊大亂,否則我們都得死在這裡!」
他說「煙兒,論輕功,無人可比你……」
可我們都清楚,胡人擺在城外的有百萬兵,就算是鳥兒也別想飛入王帳!
這本就是十死無生的差事,可我還是去了。
我趁著夜色出城,成功地重傷大汗,引得胡人軍隊大亂。
被圍困的大軍也成功在包圍中撕開了口子,與援軍建立了聯繫。
所有人都得救了,除了我。
我被胡人捉住,他們挑斷了我的手腳筋,又將打磨的極細的鐵絲從我的皮下穿過,系在我的手腳之上。
真的很疼啊,疼到我幾乎以為手腳不是自己的了。
他們將我帶到陣前折磨,撕裂我的衣衫,拿著鈍刀子一點點割我的肉,卻還要留一點皮肉連在我的身體上。
他們用火焰炙烤著被割了一半的肉,然後當著眾人面吞下。
他們架起火堆,要將我活活燒死。
那場火燒毀了我半張臉。
可衣衫之下,我身上哪裡又還有好皮肉呢?
以我一人換大軍安康,我不悔。
只因我身上錦衣,口中玉食,皆源於天下供養。
我是昌國的長公主啊!我不通文墨,琴棋書畫皆不精,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這一身好武藝了!
若天下太平,我自可富貴一生,可狼煙四起,我又怎能袖手旁觀!
我不懂軍事,唯一能為百姓做得,也只有這些了。
我死裡逃生,母妃卻命人來殺我。
她說,昌國不能有一個陣前被辱的長公主。
她說,我若是還有點良心就該自裁,別給昌國丟人。
父皇得知後將母妃幽禁在冷宮。
他摸著我的頭說我這麼多年受苦了,還許諾要在戰事停歇後,向天下宣揚我的功績。
我怎麼敢答應呢?
我謝絕了父皇的好意,主動捨棄了長公主的身份,成了個有父有母有兄長的孤女。
9
我醒來時還在軍營中,蕭景明守在我床邊,他拉著我的手,面色陰沉地可怕。
「煙兒,你怎麼不告訴我……」蕭景明哽咽著,他雙眼通紅,似乎是哭過了。
當初胡人將我架在火刑架上焚燒,他率兵將我搶回後也是這副模樣。
當時我睡了多久?五天?還是七天?
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醒後他親吻著我的傷疤,說會一輩子對我好。
可他沒有。
這次我只睡了幾個時辰,卻好像連半輩子都睡過去了。
「告訴你什麼?」我盯著他的眼睛,費力地發問。
他凱旋數月,我們見面的時候卻是寥寥。
第一次,他身邊帶了個姑娘,還說我帶帷帽是因為怕傷疤嚇到人。
第二次,他說我狠毒,還要將我的皎月充作軍妓。
第三次,他毀了我救命的藥,還要了我的繁星的命。
我要如何說?
「你、你的身體……」蕭景明顫抖著,不敢看我。
我啊了聲,輕輕巧巧地告訴他「我說了啊,沒有雪蓮,我會死的。」
早在兩年前我就該死了,是繁星將我從閻王殿里搶了回來!是她用一碗碗苦湯藥吊著我的命!
可是,他親手將能醫治我的人毀了。
軍醫們低著頭「依照夫人的身體來看,應當是有神醫一直在替夫人將養著。」
「若能讓那位神醫接著醫治,撐過三個月應當不成問題。」軍醫說的小心,可蕭景明卻拔出了床邊的劍。
我的劍。
他劍指軍醫「你胡說什麼!本將軍的夫人怎麼可能會死!怎麼可能!」
「蕭景明。」我平靜地叫停他。
「煙兒,煙兒……」他紅著眼抱著我「那位神醫在哪兒,為夫去請、為夫請他來,他要是治不好你,為夫就殺了他!」
「我的劍不沾無辜人的血。」我說。
他拋下劍,又問我神醫的下落。
「她死了。」我告訴他「她叫繁星,她說有她在,不會讓我死的。」
我的星星沒了,不會再有人叫囂著要和閻王搶我了。
10
我讓暗衛將繁星皎月送回了長公主府。
蕭家和蕭景明一樣髒,我不想她們死了還留在這裡受苦。
蕭景明為我請遍京城名醫,可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
我咬牙喝下一碗碗苦藥,卻再也不會有人為我準備荷花酥了。
蕭景明說兵士射殺皎月只是一個意外,還說現在軍中的令牌早就換了。
他說他重罰了那些兵士,說這便是他所能為我做得全部了。
「對不起,兵士也是人,我是主將,總不能意氣用事。」
好一個意外,好一個意氣用事!
皎月身上的令牌,是父皇親賜,就算是在守備森嚴的邊軍中也能暢通無阻。
怎麼會去進不了小小的城郊軍營?
分明是紅纓!是他故意傳消息給皎月,誘她前往軍營!
是她下令射殺我的皎月!
折磨繁星的人,我一個也沒放過,射殺皎月的人,我一個也沒漏過。
蕭景明不幫我辦的事,有的是人願意幫我做!
我當好人當了二十年,便讓我在死前當一次壞人吧。
別說我亂殺無辜,若是他們無辜,怎麼會無視令牌放箭?若是他們無辜,怎麼會只用一下午時間便將繁星凌辱致死?
拖延了數月的喜堂在短短几日內布置好。
蕭景明抱著我說「煙兒,我答應過要補給你一個最盛大的婚禮。我們再結一次婚好不好?」
蕭老夫人拉著我的手嘆息「我兒是真的愛你,只可惜,你是個命薄的。」
我差點笑出聲來,愛我?
他愛的到底是我,還是他自己?
他說要娶我,不過是心中愧疚而已!
若我不曾病重,也許會看著他和他的好妹妹相互糾纏,也許會用盡手段將這塊感情里的毒瘤剔除。
可我要死了,我沒有心情和他們瞎胡鬧。
原本他想娶誰便娶誰,只要別來煩我就好!
可他們千不該忘不該,不該傷害我的皎月繁星!
不過,好在他以為他愛我,他若是不愛我,我能給他的最狠的懲罰也不過是將他與紅纓凌遲。
這件事有人幫我做,我又何必急在一時?
我的時間不多了,能在生命最後看他痛苦,這滿身的病痛也會減輕些。
蕭景明選了吉日大擺宴席,敲鑼打鼓要再娶我一回。
他對著眾人說「當初在邊關,只對著天地拜堂行禮,太過委屈夫人。如今歸京,當初欠夫人的我定要一一彌補。」
他對著眾人說「別人有的,我家夫人自然也要有。」
旁人說他愛我入骨,可我只覺著好笑。
愛嗎?未必吧?他只是愛他得不到的東西而已。
喜堂之上,有人射箭傳信,信紙上只有寥寥幾行字,卻叫蕭景明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