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道人間無白頭完整後續

2025-05-12     游啊游     反饋
1/3
我的兒子吞金自盡了,在撞破他的未婚妻和他父親幽會的第二天。

原本我以為,我的一生也就如過往的二十八載那般,順遂且平淡。

哪裡承想,人生的大浪又急又凶,把我掀翻,幾乎把我溺死。

1

我的橈兒,從那么小的人兒,咿呀地學著叫我阿娘,後來,長成了翩翩少年郎。而現在,他就這麼躺在我的懷裡,任憑我怎麼撕心裂肺地喚他,只是靜靜地躺在我懷裡,像他小時候,我哄他睡著了一般,安靜地躺著。

我這才曉得,書上說的鑽心似的疼,原是這般滋味,渾身的骨頭像是被人一根根敲碎,尖利的碎骨透過皮肉,一點一點拉扯著我。可真真是疼啊!

陸文斐跪在我邊上,從背後抱著我和橈兒,哭著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呵呵!對不起?!我一把推開陸文斐,「別碰我的兒子!」

我感覺我已經遊走在癲狂的邊緣,不然,以往自詡優雅的我,現在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你走開!我不需要對不起,我只要我的橈兒,你明白嗎?!我要我的橈兒!」

我頭髮散亂,跪坐在地上,不停地打罵著陸文斐,不停地叫喚著,「我要我的橈兒,我只要我的橈兒……」

後來,陸文斐被我趕了出去,我實在不忍我的兒要面對著一個他喊著阿爹卻與他未婚妻有首尾的男人,更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手刃了陸文斐。

陸文斐被趕出來後,沒有離開,也不敢靠近。他也枯坐在門外,而我給我的橈兒唱了一夜的安眠曲。漸漸,我也安靜了下來。

翌日清晨,我打開了房門。陸文斐、婆母、我爹、我娘、阿兄、阿妹都聞聲看過來,見我沒有做什麼過激的事情,長吁了一口氣,但大家都紅著眼,尤其是陸文斐身上的長衫背後破成一縷一縷,還滲著血,想來婆母昨晚動用了家法。

婆母,見我出來,醞釀了好久,只巴巴喚了我一聲,「夕兒」便又紅了眼。

「阿娘,橈兒的後事我想在放到長樂侯府辦,事後,我會送份離和書過來,到時,麻煩您讓陸文斐蓋上私印,送官府備案。」我向婆母福了福身子。

婆母也是真心疼愛橈兒,也待我寬厚,橈兒的離開,對她打擊也很大,一晚不見,她的雙鬢也生出許多白髮。這大概是我給我的橈兒敬愛的祖母最後的尊重了。

而我,走向我的至親們。他們只是一個勁兒紅著眼說,「夕兒,你還有我們,還有我們陪你……」

是了,我不能倒下,我要給我的橈兒辦個體面的喪禮,讓他好好地跟這個世界說再見,我還有我的阿娘、我的阿爹、我的阿兄、我的阿妹……不能再讓他們傷心了。

當然,還有我克己守禮的好丈夫,還有我兒聽著她的名字便會紅了臉頰的,那個天真爛漫的未婚妻……

2

橈兒的喪禮很順利,只因沒有請什麼賓客,就只是在小小的佛堂里舉行。

只是可憐了我的橈兒,生前他那般的愛熱鬧。

待橈兒喪事徹底完畢後,我又為他念佛了小半年。

到了除夕那天,我又換上了華服,登上了前往宮宴的轎輦。

幼時,因先帝薨逝,太后悲慟不已,遂將我養在身旁一段日子,聊以慰藉。

是以,我與太后感情還算深厚。橈兒出事時,太后也曾不斷派嬤嬤來寬慰我,奈何當時心境實在低落,全全拂了她老人家的好意。

昨日,太后又派嬤嬤傳話,說是身體不太好,怎麼著也要見我一面才能安心。

也好,反正,過段時間,我也是要進宮拜見她老人家的。

一進宮門,便看見陳嬤嬤已立在宮門邊上候著我,她是太后身邊的老人了。

彼時,我剛入宮伴駕,初到陌生環境,加之入宮前,阿爹、阿娘怕我調皮搗蛋惹太后生氣,一個勁說著皇宮如何森嚴、貴人如何可怖。

以致,我入宮後,白日裡盡裝著乖巧懂事,使勁說著笑話逗太后開心,夜裡,卻時常害怕地躲被窩裡哭著。

陳嬤嬤不知哪裡知道這事兒,夜裡便總是借說自己被窩太冷,要同我一道睡覺。

後來,在她暖暖的、帶著皂角香氣的懷裡,我慢慢地適應了宮裡的生活。

後來,更是發現太后和藹可親、全然不似外界傳言那般可怕,便把阿爹、阿娘的囑託忘得一乾二淨,成天在宮裡玩鬧,也幸得太后居然對此也表示歡喜,我就更無法無天了。

再後來,陛下也漸漸同我一同玩鬧起來。

起初,他剛接過帝位,成堆的奏摺、面上和善卻各懷鬼胎地託孤大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但,誰讓他是一國之君呢,總是要承擔屬於他的責任的,他總怕壓不住群臣,便整日板著個臉,好提提自己的氣勢。

奈何,他同我一樣,彼時還只是個孩子,況且他還比我小了三歲,怎能不愛玩鬧呢?

漸漸,我們就一起玩鬧,只是,面對大臣時,他還是面色板正的陛下,下朝後,我們便同普通家的小孩兒一般,斗蛐蛐、放紙鳶、掏鳥蛋……一樣不落。

對此,太后只說陛下委實辛苦,又沒有兄弟姊妹,難能有玩伴,就由著他吧。

到了我十三歲那年,終是到了要議親的年紀,我便被接回了家裡。

只是議親委實坎坷,倒不是因我家世不好或膚貌無鹽。

恰恰相反,長樂候長女,外貌基本隨了我阿娘,她曾以貌美揚名京都,又得太后青睞,在身邊養了三年,這些條件實在足以配得上京都上好的兒郎。

只是,好不容易挑了個家世匹配的,阿娘覺得對方五大三粗,配不得我。

亦或者,找了個外貌清秀的,太后覺得家世太低,畢竟她也是把我當女兒養著的。

再或者,好不容易找了個永安侯世子,外貌、家世都匹配,奈何,陛下又說,邊界開始騷動,永安侯世子曾與蠻人打過交道,得派他前往坐鎮……

至此,太后總想慢慢挑個好的兒郎,又怕我議親太久遭人非議,便時不時地招我入宮小住,以昭示我還是那個獨得太后寵愛的長樂候長女。

只是,待我再入宮後,陛下卻不像以前那樣總跟在我背後喊著,「阿姐」,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邊上,聽著我和太后說話,偶爾聽到我們談到開心的事兒,也會隨我們一起笑著。

我還想,陛下是長大了呢,再不愛同我一道玩鬧,只是礙於禮儀,不得不在邊上陪著,過一會兒就會找個藉口溜走。

但,他卻一直坐著只聽我們閒聊,直到吃了晚飯才往他的寢殿走去。

我回回入宮皆是如此,想來陛下也是喜歡聽些宮外奇聞趣事的,還是那個愛玩、愛笑的少年,只是身份使然,他不能像以前那樣總跟在我背後跑,那也太掉他帝王的威嚴了。

想通後,頗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莫名自豪感。

此後,每每在太后的慈寧宮裡見到陛下,我總忍不住想調侃他,但又不忍心壞了他好不容易樹起的板正形象,只得打趣地笑看著他。

而他見到我這樣,眼神開始飄忽,總不肯看我,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得手握虛拳,假咳幾聲,慢慢坐我邊上,無奈中又略帶嗔怒地小聲道,「阿姐~」。

我見他紅了的耳廓,終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每每這時,太后總是會很準時地出現。

3

「給姑娘請安。」陳嬤嬤遠遠地看到我的馬車,便快步走了上來,福下身子,向我行了個禮。

因著半年前我與陸文斐已離和,陳嬤嬤現下喚我「姑娘」也是沒錯的。

宮門外人來人往,都是達官貴人,陳嬤嬤可是代表著太后,哪能讓陳嬤嬤這麼向我行禮。

便顧不得許多,提了裙裾就下了馬車,趕忙把陳嬤嬤扶起,「您折煞我了,理應我先來拜會您,現今還讓您來接我,委實是夕兒的不是。」

「什麼折煞不折煞的,奴是太后派來接您的,這都是分內之事。」說著,又不著痕跡地將我里里外外看了幾遍,最終視線停在了我握著陳嬤嬤的手上,又是忍不住紅了眼,「姑娘瘦了。」

我也被陳嬤嬤的關愛惹紅了眼,因著怕在宮門口裡招人笑話,我與陳嬤嬤又是深呼吸,又是互相小心翼翼轉了話題,終是將將忍住了眼淚。

少頃,阿娘和阿妹也從馬車裡出來,陳嬤嬤見著,也行了禮,並說明由來。

因著阿娘是誥命夫人,不好當著眾人自行拜見太后,惹得其他誥命夫人不快。

是故,只說我太久沒進宮給太后請安,先讓我去給太后告罪,便由著陳嬤嬤帶我走了。

路上,陳嬤嬤一路給我介紹太后的情況,時不時也說說宮裡頭的變化,很快,我們便到了慈壽宮。

太后甫一見我,也同陳嬤嬤一般,紅了眼,拉著我直說,「瘦了,瘦了……」又細細摸著我的臉,眼淚終究是沒忍住,與太后抱著哭了一會兒。

大抵是,忍了小半年,今天終於痛快地哭了一場,亦或是,與太后久別重見,心情總算是好了一些。

只是,兩人的妝都哭花了好些,太后只得讓身旁嬤嬤帶我到偏殿重新洗梳。

甫一打開殿門,陛下便轉過身來,想來是在殿外等我有一小會兒了。

面前的人是幼時玩伴,以前愛跟在我後頭跑的少年郎,但現下,他已然成為睥睨天下的君主,通身是帝王氣概。

雖說依舊儒雅方端,但終究是君臣有別,我還是規規矩矩行了禮、請了安。

陛下自是趕忙讓我起身,期間也是仔仔細細瞧了又瞧,又感覺直盯著我看不好,便轉了視線,張了張嘴,「阿姐,近來可好?」

「臣女一切皆安,勞陛下掛心。」我還是低著頭,回了話。

陛下似是沒想到我這麼客套的回答,面上帶了些不安的神色,身側的手,握了握拳,又道,「太后還在梳發,要稍等會兒。」

見我還是低頭候著他的問話,又顯得有些急了,走近幾步,頗有些不知說什麼來繼續話題的樣子,「適才,朕方從太后殿里出來,沒騙你的……」

我不由莞爾,陛下還是如小時候般孩子氣呢,但,還是中規中矩地回答,「阿姐定然是相信陛下的。」

「那你怎能這樣疏離地同我說話……」陛下囁嚅著,聲音越來越小,他的頭也跟著低了下去。頗有些被傷害卻不能言明的味道。

「阿姐還在生我的氣麼?」陛下見我表情還算平靜,又用上他慣愛用的苦肉計,這麼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還是沉默著,他好似真的有點慌了,直接走到我跟前,拉著我袖口。

「朕……朕不是不願處罰陸文斐,只因他是重臣,朝堂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望阿姐定要相信朕,朕定是站你這邊的,只是礙於形勢,我們得徐徐圖之。」

「我答應你,以後我必定重重處罰他,為你和橈兒報仇。」

「阿姐,別討厭我好麼?我真的沒辦法了……」

「阿姐……」

到後來,他是連自稱都忘記了。

嗐,陛下雖為帝王,娶了皇后。

但,傳聞帝後並不和睦,聽聞甚至連話也不曾多說,至今還沒子嗣,加之除了朝事,也不曾遇什麼大風大浪,不論外表如何板正,內里還是少年心性。

陛下當我是姐姐,見我不理他,自然是有些慌了。

罷了,哪能讓世上所有人都同我一道在苦恨里煎熬呢?

況且,見好就收,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不是麼?

4

我低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鞋頭看,很快有了淚意。

我方抬起頭來,「不會的,阿姐知道陛下的為難,陛下千萬別衝動。」

我又低下頭,用帕巾揩了下眼角,「現下,臣女只望太后與陛下安康順遂,便再無他求了。」

陛下見我這樣,眼眶也漸漸有些紅了,「阿姐,我知你苦,現下我無力為你和橈兒報仇。如果能讓你好受些,打我、罵我也無妨的。」

他復頓了頓,似是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握住我的手腕,「我答應你,這仇我是一定會幫你報的,只希望你要多加愛惜自己,別讓自己再難過了好麼?」

「嗯。」我的眼淚開始決堤,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陛下稍稍用力拉近我,又用手輕輕拂過我的頭,讓我靠著他的肩頭。

陛下身旁的劉公公,也沒有太多驚訝,只當自己啥也沒瞧見,順勢轉過頭去看庭院裡的花兒去了。

大抵天下人都一樣,愈是面對關心自己的人,心裡的高牆愈是脆弱。

輕輕的關懷,便能讓人把藏了許久的委屈與憤恨一股腦地全部湧出來。

明明只是輕聲抽噎,後來不知怎麼的,便成了嚎啕大哭,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陛下大約也是體諒我的苦恨難平,也不說話,由著我一通發泄。

直到陳嬤嬤過來接我,他才遞給我一方白帕,待我擦完眼淚,止住了哭嗝,才緩步同我一道尋太后去了。

到了正殿,方見太后已收拾妥當,太后見我眼睛比方才紅了好多,對著陛下,嗔怒道,「又把夕兒惹哭,瞧我等會怎麼收拾你!」

陛下又是插科打諢地向太后告饒,又是向我求救勸勸太后手下留情,倒是將方才沉悶的氣氛驅散了不少。

剛好,陳嬤嬤正過來稟告,宮宴的時間快到了,請太后與陛下入席。

我與陛下正一左一右地攙著太后準備上轎輦,外頭的宮女來報,皇后娘娘求見,想來也是來接太后一道赴宴的。

我遠遠地瞧見皇后娘娘,我頓了頓,準備屈膝行禮,太后一把拉住了我,只神色淡然地說,「好好攙著哀家。」

皇后娘娘仿佛全然沒瞧見,依舊笑笑地給太后和陛下行禮問安。

只是起身時看著陛下因潤濕而顯得顏色有些深的肩頭,稍稍停頓了一下,極快又恢復了笑顏,快到我都不確定我是否眼花了。

皇后娘娘後又朝我看過來,親熱地挽起我的手,「好久沒見姐姐了,母后可時常念叨你呢,難怪前幾天還特意囑咐御膳房,在今晚宮宴里加了好幾道你愛吃的菜呢,可把我給羨慕死了。」

「承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錯愛,太后娘娘憐愛臣女,想來是讓臣女好好開開眼,見識見識御膳房的廚藝。」我規規矩矩地回答,並不想回應她的親熱。

皇后娘娘似乎準備繼續,陛下稍稍提高音量,略有不耐地打斷,「好了,你有完沒完?宮宴要開始了,別耽誤了吉時。」

皇后娘娘似乎有些意外,像是沒有料到陛下會當眾給她難堪。大概一時有點想不明白,是因為我呢,還是其他的事情惹了陛下的不快。

話畢,陛下也不管皇后娘娘如何想,給我了一個眼神,示意我同他一道攙扶太后上轎輦,太后憐愛我,讓我留下同她一道坐著轎輦,我推脫不過,便留了下來。

陛下也不多說,轉身就上了他自己的轎輦,讓著宮人加急往宮宴趕去,沒管杵在邊上還沒緩過神來的皇后娘娘。

當我們抵達擺宮宴的宮殿時,眾人紛紛向太后和陛下請安,有幾戶一流世家的夫人還不著痕跡地悄悄地看了看太后左手邊的我,她們看我時,面上帶了些許同情。

果然,我只微微側身,便看到了坐在宴席前頭位置的吳柳屏!

5

太后和陛下順著我的視線,也看到了吳柳屏,也訝異了一下,但很快回神。

因著開宴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陛下只好告了罪,便往男賓的宴席快步走去。

便由著我攙扶著太后上了主位,許是感受到我略有發抖的手,太后往吳柳屏的方向斜瞥了下,後輕輕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撫,便允了我的告退。

我便走向了阿娘和阿妹坐的位置。

阿娘和阿妹到底是顧著顏面,不說話,鐵青著臉,坐在吳柳屏的斜對面。

阿娘瞧見我走過來,才稍稍緩和了顏色,儘量裝著若無其事,把桌邊的茶碗推到我面前,嘆了口氣,「喝些茶潤潤喉。我就說不讓你進宮,你還非要來,找氣受不是?」

阿娘到底是同我一樣,憤恨難平,即便是盡全力控制,動作多少還是顯得有些僵硬了。

阿妹約莫是從入了宴席就開始忍著,現下有些忍不住了,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咬著牙,用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道,「還有臉來參加宮宴,不要臉的賤蹄子!」

阿娘和阿妹怕我傷心,平日裡全然不在我跟前提陸文斐、吳柳屏等的事情,只是拿著旁的事情,想讓我分出心來,慢慢忘記傷痛。

想來是平日裡她們小心翼翼、煞費苦心,好不容易有些成效了。

卻不想,一個晚宴,就能枉費了她們半年來得心血,是真真氣到了。

阿娘連面上斥責阿妹無禮的樣子也不想裝,只低頭喝著茶。

吳柳屏聽到茶碗的聲音,驚了一下,頭更低了,慢慢又往衛國公夫人身上靠近了些,頭都快低到衛國公夫人的懷裡了。

呵呵,誰能想到,她如今竟能安靜得如同其他貴女般靜靜地坐在她母親的身邊。

曾經那個恣意活潑的衛國公嫡次女,跟著衛國公夫婦,初到京城便攪亂了好些兒郎的一池春水。

她全然沒有京城姑娘的矜持,一身紅衣、一隻馬鞭,開心便爽朗地大笑,不開心便實實在在地表現出來。

讓那些京城的兒郎、姑娘們仿佛透過她,看到了沒有世家規矩束縛、恣意舒暢的邊塞生活,惹得他們羨慕不已,爭相繞著她轉。

我的橈兒呢,便是那個時候紅著臉跟我說,他有喜歡的姑娘了。

他說那個姑娘活潑爽朗、不拘小節、會同他一道騎馬,一塊射箭,說她受傷了也不哭,擦了擦血,還是繼續一道騎射……

我的橈兒說,他從不曾見過這樣的姑娘,她的歡笑恣意,是他從來沒有涉足過的新世界,說她像一隻歡快的畫眉鳥,闖進了他平淡的生活,至此,他便再也解脫不了了。

我的兒那段時間,又是把他之前恨不能同吃同住的愛駒送給了他的好友,換的孤本字帖博我歡心,又是端茶送水的體貼伺候,只求我早日登門定親,生怕被其他兒郎捷足先登。

我想也是,自從橈兒進了弘文館學習,便同他父親一樣,整日端端正正的,儼然一個小學究,吳柳屏為他打開了全然不同的世界,喜歡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本來,我想著少年的喜歡來得快,去得也快,我耗耗時間,拖上一拖,橈兒自是會淡了對吳柳屏的喜歡。

畢竟衛國公是武將,而我母族又是文臣,政見自然是不合的。

況且衛國公還曾挾老自重,逼著陛下娶了自己的嫡長女,惹了太后和陛下的不快,凡此種種,我便不太同意。

奈何,橈兒這回是鐵了心了,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我真實的想法。

那日,便跪在我跟前,這是他自讀書後,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阿娘,我是真真的喜歡她啊,兒子,求您了!」

橈兒讀書後,溫良恭儉,基本沒讓我操心過,更未求過我什麼。

看他現在痛苦不已的樣子,我便也心軟了。

想著,反正也不求我兒如何騰達,平安順遂就好,要是真與衛國公府結親,大不了被太后罵上幾句,大概也動不了根本。

想來有個活潑好動的媳婦,也能為我們這個略顯古板家帶來些靈動。

後來,我便厚著顏求了太后保媒,也確如預想般的那樣,太后罵了我好幾遍糊塗,又晾了我幾日,到底是疼惜我和橈兒,最終還是鐵青著臉允了。

因此,兩家人定了親,便開始走動了起來。

哪承想,活潑恣意的姑娘,我兒喜歡,他父親也喜歡!

6

陸文斐後來曾對我說,大概是他循規蹈矩了一輩子。

當碰到整日像個小鳥一樣,在他身旁喳喳問個不停的吳柳屏時。

他竟然怎麼也控制不住地淪陷了,他知道不對,日日受著煎熬,最終還是暗地裡同吳柳屏交往起來。

只是,每每看著兒子一臉笑意地同我們說著,哪裡又不小心遇見吳家姑娘,哪日又收到了吳家姑娘送他的詩集……

他亦是痛苦萬分。

後來,他曾下定決心斬斷情絲,依舊當個方端君子,世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父親。

奈何,當他看到橈兒腰間帶著的香囊,那個是吳柳屏曾調笑地說要送給他的,他就又後悔了。

只想著,再等等,再等等,等他有了足夠的決心,再同吳柳屏斷絕往來,一切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是,世事難料啊。

還沒等到他攢夠決心,我的兒,就吞金自盡了。

有的時候,我在想,他們兩個究竟是不是沒有良心這種東西,整日對著我和橈兒,不會覺得愧疚麼?

為什麼還能如此波瀾不驚地當做不認識?

其實,要說陸文斐完全沒有良心也不對。

事後,他還是知道來表達一下懺悔的。

呵呵,事後!

我離和歸家後,陸文斐曾來找過我,亂著頭髮,衣服也皺皺巴巴的,完全不見往日方端君子的模樣,他給了我一把匕首,說他無顏求我原諒,今天是拿自己的來償命的。

畢竟是多年夫妻,我深知如果我罵他、打他,也許他的愧疚感就能得到一些紓解。

可是,好像我不願意呢。

我緩緩地把匕首歸了鞘,平靜道,「不用償命,橈兒本就是你生命的延續,況且,橈兒那麼敬愛你,他不願看到你這樣。如果可以,你也抄幾卷大藏經給他吧。」

然後,頓了頓,看著邊上要三人合抱的大樹,「昨兒,我夢見橈兒了,他還坐在他小時候我們給他做的鞦韆上,怪我們不燒經給他呢。」

果然,陸文斐聽了,原本挺直的腰脊,似乎突然就彎了,也就一瞬的時間,他好像老了。

我突然有點想笑了,償命?怎麼可能呢?

橈兒離開後,我方知,死亡是解脫,不是贖罪。

我怎麼可能讓陸文斐這麼輕輕鬆鬆地死去。

當然還有吳柳屏,哪能讓這個單純活潑的姑娘,葬送了我兒的性命後,又快快樂樂地繼續當著招人憐愛的小鳥呢?

可是,復仇哪有那樣容易呢?

陸文斐後來向陛下請了罪,準備辭官歸隱,但是陛下不許,只是小小懲戒了一番。

是的呢,朝廷軍權讓以衛國公為首的武將集團把持著,沒有他們的配合,許多政令根本出不了京城。

陸文斐,是陛下好不容易才安插進吏部,培養了許久,才當上吏部尚書的重臣,怎麼能讓他歸隱呢?

我阿爹與阿兄呢,與陸文斐都是文臣集團,哪怕是私仇再甚,終歸是要為大局考慮,不能自已內部亂了套,讓武將們鑽了空子。

因而,也只得咬碎牙往肚子吞,明面上還得維持平和。

是以,除了我,竟然再沒有人為我的橈兒報仇雪恨了。

我可憐的橈兒啊!

7

話說回宮宴,衛國公夫人呢,到底是一品誥命夫人。

好似沒聽到茶碗的聲音,也不知心裡怎麼想,面上還是很鎮定,拍了拍吳柳屏的手背,仿似什麼也沒發生,轉頭神色自然地同旁邊的夫人說起話來。

旁的人呢,聽見了聲音,但礙於太后也沒發聲、品級又沒我阿娘高,只當沒聽見。

對於吳柳屏,也許只當她是見到貴人害羞,畢竟她與橈兒只是定親,到底是沒走三書六聘,知道她是橈兒未婚妻的人不多,只有幾位兩家均有往來的夫人知曉。

那日,雖說有幾個一品大員的夫人撞破她與陸文斐幽會。

但,到底是簪纓世家,自是做不出背後嚼人舌根的失禮事來。

況且,吳柳屏還是衛國公嫡次女、當今皇后的嫡親妹妹。

另一方的陸文斐又是朝廷重臣,到底是牽涉許多官場利益。

約莫也有不忍我的橈兒成為他人笑料的同情成分,也有可能是旁的原因。

總之,對於那天的事情,大家好似全然失憶了。

只是,席間不經意的時候,幾位夫人的眼波,還是若有似無地在吳柳屏和我的身上流轉。

畢竟,半年前,我兒剛失足落水,我與陸文斐決裂離和,後腳吳柳屏就患上「重病」。

現今,吳柳屏「大病初癒」,我也剛好走出喪子之痛,參加了宴席,可真真是巧了不是?

這廂,皇后娘娘方姍姍來遲,太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免了禮,便同席間的夫人們寒暄了起來,全然不理她。

我知道,是因為皇后娘娘沒有事先告知,自行讓吳柳屏進了宮,惹了太后不快了。

估計,皇后娘娘也是無可奈何。

畢竟吳柳屏自橈兒走後,婆母是直接對陸文斐放話,「如果他要敢動了娶吳柳屏的念頭,那就讓陸文斐從她屍體踏過去娶親!」

加之,吳柳屏又「重病」小半年,議親對於她而言,委實是不能拖下去了。

只得藉由宮宴為她相看些二流世家吧,或許,看在衛國公和皇后娘娘的份上,一流世家也不是不可能呢。

可是,我覺得一流的世家哪能配得上吳柳屏呢?

沒有切身體會,哪裡來的感同身受,是不是?

席間,我的眼神一直若有似無地落在吳柳屏身上。

不用說吳柳屏,哪怕是衛國公夫人大約也被我看得有些難受了。

也可能是怕我氣狠了,不管不顧的,當眾鬧了起來。

但到底,我也只是平靜地坐著。

直到宮宴尾聲,按慣例,太后和皇后娘娘便先回去休息,以便夫人們暢快些用席、聊天。

畢竟,宮宴的目的可不就是為了君臣同樂,有貴人們在,夫人們自然是放不開手腳的。

這廂,夫人們終於活躍起來,開始互相走動、寒暄起來。

定安大將軍夫人,直直走到了我跟前,嗔怪道,「壞丫頭,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去你府上,卻找不見你,你竟也不曾想來找我,你難不成是真的把我忘記了麼!」

定安大將軍夫人是我的手帕交,自小玩到大,許是隨了她父親都御史的性格,嫉惡如仇,不僅嘴皮子了得,還揮得一手好鞭子,誰要惹了她生氣,非得把對方扒層皮下來方才肯休止。

只是,後來她不顧家裡反對,硬是自己偷跑去西南,還嫁了定安大將軍。

之後便定居西南,除了年底會隨定安大將軍進京述職之外,我們少有見面的機會。

加之,各自都有了生活的中心,漸漸地我們便淡了聯繫。

京城裡的人,便也忘記了曾經還有個叫洛兒的姑娘,也忘了,我曾與她玩得那般的要好。

我與洛兒雖說聯繫淡了,但還是時不時會有書信往來,只是,橈兒出事時,西南正遭遇騷亂,我便也沒寫信去叨嘮她,徒增她的煩惱。

以至於她至今還以為,橈兒只是失足落水。

我見洛兒還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知曉她真的生氣了,便緩著聲音哄道,「我的好妹妹,姐姐錯了,只是那日不巧,我去廟裡念佛了。」

她聽我說完,便突然泄了氣,估計她以為又不小心戳到我的傷心處了。頗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友情便是這樣的呢,無論分開多久,一句關心,我們又能像從沒有分開一樣。

只是,我的傻妹妹呢,我哪值得她這樣對我好的。

她只怕我傷心,哪裡知曉,我那天根本沒去廟裡,我分明就是等著今天宮宴上她能當眾問我話呢。

我已不是原來的只知溫良恭儉讓的長樂候嫡長女了,現在的我竟也成了小時候我們唾棄的心機婦人了呢!我心裡只能狠心道,「洛兒妹妹,原諒姐姐吧,往後我定向你坦白,求你寬恕。」

我拉過洛兒的手,她便由著我,緩緩地往宴席外走去。

「我沒事了,就是不時還有些煩悶,找個僻靜的地方,你同我說說話吧。」我說著,還不著痕跡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吳柳屏,眼神對碰,她慌忙低下了頭。

吳柳屏約莫是今天才知道,我竟然與定安大將軍夫人較好的吧。

她現下是害怕、震驚、還是生氣呢?

我不清楚,我只是知道,她定然是不會放任我和洛兒單獨出去說話的。

畢竟,我聽阿兄說,吳家可是準備與定安大將軍結親,並藉機壯大軍權呢。

失去了定安大將軍嫡長子這條大魚,即便吳柳屏是老來得女,衛國公也不見得會再如從前般寵愛吳柳屏了吧。

不然,皇后娘娘怎能冒著被太后與陛下厭棄的風險,情願先斬後奏,也要讓吳柳屏入宮參加宮宴呢。

果然,身後隱隱約約傳來了腳步聲。

我引著洛兒緩緩上了一處掩映在濃郁樹叢中的觀景台。

那還是我與陛下幼時發現的好地方,能夠清晰俯瞰整個御花園,但,觀景台周邊樹木茂盛,他人是很難發現這裡還有一處觀景台的。

從前,我與陛下便時常偷偷躲在這裡,咯咯地笑著,看著陳公公在御花園裡找我們找得滿頭大汗,便覺得樂趣無窮了。

現在約莫也是覺得有些趣味的,尤其是看著吳柳屏也正在御花園裡東張西望,略顯著急地找著我與洛兒,著急,但又無可奈何,還真是有點讓人開心呢。

8

「你把我拉上來,就是為了看這個?」洛兒略顯得有些不開心,看著我,指了指下面還在不斷張望的吳柳屏。

「自然不是。」我拉著洛兒的手,坐在亭中的石墩上。

「我阿兄說,衛國公準備與你家結親呢。」我也不拖沓,直入主題。

「什麼?!你說我婆母正在給琪兒相看的人家是吳家?!」洛兒顯然是被我的消息給震驚到了,聲音整整拔高了好幾個度。

她氣得踱起步來,「衛國公是準備死磕咱們姐妹麼?前腳才克了橈兒,怎麼現在連我的琪兒也不準備放過了?」

我趕忙捂住了洛兒的聲音,讓她小聲些,才儘量讓自己平靜道,「不是克,她是和陸文斐一起直接害死了橈兒!」

之後我便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

洛兒聽後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提起鞭子就要衝下去。

「我說你怎麼就因為橈兒失足落水就決絕地與陸文斐離和,看來還是我們眼界太狹隘!把陸文斐和吳柳屏,這對姦夫淫婦抽筋扒皮都不足解我的恨!」

我怕洛兒太過激動,真的沖了下去,只得抱住她,「洛兒,你冷靜些。我與你說實話,可不是讓你衝動行事的,現下頭一件要緊的事就是,不能讓吳家借著你們久在西南,不知京城之事,再讓吳柳屏害了琪兒。你得趕緊回家與你婆母商量。」

我好說歹說地勸了好一會,洛兒終於是冷靜下來,著急忙慌地趕去宴席上,生怕她婆母頭一昏,直接當眾定下婚事來。

而我,送走洛兒之後,還是靜坐在觀景台上,看著滿天星光,吹著習習涼風,靜靜地看著吳柳屏毫無頭緒地在御花園亂轉。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呢。

只是,美好終究是為了被打破的。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熟悉的薰香開始順著微風瀰漫我的鼻腔,熏得我有些作嘔。

「我剛瞧見錢嬤嬤了,料想你定在,便上來了。」陸文斐在石桌的另一邊站定。

我心想,那你還上來做甚,考驗我的意志力嗎?

但,終究還是不能衝動,陸文斐能出現,好歹也算意外之喜不是?至少省了我一番功夫了。

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你何事找我?」

「大藏經我抄寫了一些,改日我讓小廝送過來給你。」陸文斐神色有些尷尬,拽著衣角,小心翼翼道。

呵,多可笑,親兒子葬入外祖家的家墳,還不能去看望,經卷也只能讓我代勞燒給兒子。

「嗯。」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在看著這張臉,我大約是真的會忍不住凌遲了他,便轉過頭去,繼續看著底下。

心裡直叫自己千萬冷靜,千萬不能亂了給橈兒報仇的步調,千萬不能衝動讓橈兒成為別人笑柄。

畢竟夫妻多年,陸文斐大約也是看出了我的忍耐,準備起身告辭。

只是他不小心一瞥,也看到了底下還在亂竄的吳柳屏,有些僵硬地轉過頭看我,似乎掙扎了很久,才道,「你……要做甚?」

做甚?!好一個「做甚」。

是怕我扒了吳柳屏的皮,還是怕我喝了吳柳屏的血?

每回,你與吳柳屏幽會的時候,可想過,我的橈兒要做甚?我要做甚?

陸文斐許看著我越發猙獰的臉,貌似有些怕了,掙扎了一下,終究還是硬著頭皮道,「我知你恨我,一切都是我的錯,你要打要殺,我絕無怨言。只是……屏兒……是無辜的,她……還年幼,親事也只能聽從父母的安排。她……」

「是!嗎!」我現下才明白,為什麼再嚴苛的刑法總還是禁不住殺人,這種衝動在有些人面前委實是忍耐不了的。

怎地?

說親當日,「全憑母親做主。」這句話不是她吳柳屏當著兩家家長的面說的?

吳柳屏不是又是低頭、又是臉紅的?

我兒日日戴著的香囊是去她吳府偷的、搶的?

陸文斐見我大口呼吸,躊躇一會,也不敢上前,糾結一會,準備轉身,想來是準備下去帶走吳柳屏。

「站在!陸文斐,這裡是御花園,怎的?你是想你和她的醜事天下皆知?還是覺得橈兒地下孤單,想氣死我這母親好去陪他不是?」

我趕忙喝住了他,「怎麼?你的屏兒,年幼單純,我就是蛇蠍心腸的惡毒婦人?!」

陸文斐大約是從沒見過我如此生氣,堪堪停住了腳步,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剛才,我原還想,哭了半年了,眼淚估計是已經耗盡了,等會要怎麼讓自己再流下眼淚呢?

原來,眼淚可以像海一樣,怎麼都流不完,只要心真真的疼,眼淚就如同放了閘的洪水,怎麼都止不住。

「陸文斐!你覺得是我壓著她來的,還是逼著她在這亂竄了?我不過是出來透透氣,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便躲在這兒看看是誰,誰道你倒是一來就怕我害了你的心肝。」

混著哭腔,我的聲音開始拔高,指著陸文斐的手開始不住顫抖,似乎因為被冤枉而氣得不輕,尤其起因還是我如此憤恨的人。

像極了,我的橈兒小時候被我們誤會時倔強又憤恨的樣子。

陸文斐自從橈兒走的那日,從沒見過我如此失態,被我這麼一問,覺得是冤枉了我,剛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泄了下去,面上的尷尬和愧疚又加深了許多。

又見著我的樣子,好似又看到了橈兒幼時的樣子,他的眼睛也紅紅的,就這麼將將站在我邊上,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我們就這麼僵著,任憑風聲把我的而聲音送到底下的御花園去。

果然,吳柳屏聽著聲音往這邊走過來。

剛好,御花園的東南角出現幾盞暖暖的宮燈,正緩緩往這邊移動。

看來時間剛剛好呢。

9

「噗通!」少女不知道是踩到了岸邊的碎石,還是不小心崴了腳,就這麼將將地跌落了荷花池,正大聲呼著救。

那幾盞宮燈順著聲音,也照到了荷花池邊上,隱約瞧見荷花塘里有人,邊上的幾位公公,得了指令便跳入池。

少頃,水裡呼救的少女便蹲坐在了岸邊。

淡粉色的衣裳因著水濕,就這麼緊緊貼在少女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身段來,幾縷秀髮就這麼貼在因驚嚇過度而略微蒼白的小臉上。

身後是一傾無際的荷葉,一陣微風拂過,送來淡淡荷香,那岸邊的少女便在風中微微發著抖。

真真是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周邊的公公們,互相看了看,他們除了身上的衣裳,再沒有更多的遮涼的衣物,只得又轉頭都看向前面的黃衣男子。

黃衣男子,略顯煩躁地嘆了口氣,終究還是解開了身上的披風,遞給了身旁的公公。

那位公公接了披風,便輕輕地為少女蓋上,輕聲道,「姑娘小心身子。」

少女認真系好披風的繩帶,起身行禮,低著頭,輕柔又略顯顫抖的聲音便傳出來,「謝陛下。」

而,少女面前的黃衣男子呢,似乎不太領悟得到這無邊旖旎的風月氣息,只直直地站著,免了少女的行禮,轉身便交代身旁的公公,將人送走。

少女似乎是怕別人看到此刻的狼狽模樣,又似乎是糾結如何言謝。

總之,糾結了一瞬,便趕在那位公公走向她之前,好似鼓足了勇氣,仰起頭來,伸出略微有些發白的小手,輕輕地跩住了黃衣男子寬大衣袖的一小角。

「小女……小女這樣終究不妥,能否……請求陛下允我烘乾衣物再行告退。」

說著,似乎覺得這樣直視天子不妥,又紅著臉,低下了頭來。

哦吼,我就說嘛,一流的世家哪裡配得上吳柳屏呢。

呵,我們的吳小姑娘還真是會抓住機遇呢,原來我兒口中活潑爽朗的姑娘,還能這麼嬌羞可人吶。

我轉頭,看了看臉色蒼白的陸文斐,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笑了出來。

方才,吳柳屏跌落荷花池,他可是恨不能飛下去救人呢,估計是礙於我在場,挪了挪腳,終究還是沒有邁開步子。

可是,還沒等他糾結個所以然來,我們的吳小姑娘就這麼拉上了陛下的衣角,他的臉色就倏地煞白了。

想來可是回憶起他們初次相遇的情景了吧。

那日,我也是挨不住橈兒各種苦求,借著請衛國公夫人來賞花的由頭,把吳柳屏帶到府上來玩。

說來也巧,正碰上陸家遠方表姑送了幾筐嶺南的荔枝來,婆母甚愛,多吃了幾口。

後來便腹痛難忍,我和橈兒只得先撇下客人,去看看婆母的情況。

至於吳柳屏,橈兒說她坐不住,便請她到花園裡散散步去。

後來的情況呢,也是等我離和後,府里的老嬤嬤同我說的。

她說,吳柳屏正在花園裡撲著蝶,當時也是香汗淋漓,真巧與收到我和橈兒遞了消息正往家裡趕的陸文斐撞了個正著。吳柳屏被撞倒在地。

陸文斐呢,也是沒想到,我們家向來沒人愛逛園子,只是當初為了不顯得格格不入,跟了風,修了座花園。

今日只是著急,想抄近道,沒想成還撞到了人。

那時,他還沒見過吳柳屏本人,兩家親事都是由雙方主母出面,家裡的男人,點個頭就行。

他也只當是我那位手帕交的女兒。

扶吧,有點不和禮儀,不扶吧,又不是待客之道,畢竟是他先撞倒別人的。

他正糾結著,吳柳屏就像今晚那樣,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角。

只是,那天,她不是低著頭,而是仰起頭,爽朗地笑著,眼睛直直地看著陸文斐。

嗯……那日她怎麼說來著,好似是說,「大人,您撞著我了,得扶我起來。」

呵呵,大人?

滿京城都知道,尚書府除了我的橈兒,就只剩陸文斐一個男子了,哪裡來的「大人」。

也就只有陸文斐願意吳柳屏的鬼話,什麼當初不知陸文斐身份,只當是碰見一個仰慕的大人,只恨相逢未嫁時。

想想真是可笑呢,多麼相似的情景。

只是被拽住衣角的人,不是陸文斐了呢。

10

我看著身旁僵直著的男人。

我想,那天,我的橈兒是不是也這樣站在西子湖邊,看著她喜歡的姑娘,裹著頭巾,被他的父親匆忙,卻不失小心地扶上了馬車呢?

真真是造化弄人哩。

看來,有句話果真是說對了,沒有身臨其境,哪來的感同身受呢。

而底下的吳柳屏呢,仿佛還沉浸在旖旎的氣氛中,依舊羞答答地拽著陛下的衣袖。

陛下看著她,兩人沒有言語,只這麼僵持著。

伴隨著好些急促的腳步聲,御花園的東南角又出現了幾盞宮燈,匆匆地往荷花池這邊移動。

似乎是由於宮燈主人走得太快,裡頭的燭火明明滅滅,較往常暗了許多。

直到,腳步聲臨近,吳柳屏才恍然意識到有人,趕忙鬆開手,慌張地抬起頭來,見到來人,復又暗暗鬆了口氣,方才低頭行禮道,「阿姐……皇后娘娘吉祥。」

只是,今天我們的皇后娘娘,踉蹌地後退了好幾步,滿臉震驚,許久都沒有叫吳柳屏起身。

皇后娘娘大約怎麼也想不到,她聞訊匆匆趕來,沒見到我,反而看到了自己基本當女兒養的嫡親么妹。

她的身上繫著陛下的披風,她的手拉著自己丈夫的衣袖。

她實在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剛剛他們兩人發生了什麼。

可是,有些畫面就像刻進腦子裡一般,愈想忘記,可那每一處細節愈發清晰,好似狂風襲來,讓人無處可躲,只能任冷冽寒風刮破自己的臉頰。

也許,她又想到了我的橈兒、又或許是陸文斐。

總之,我看她的臉色不斷變換著,愈發猙獰,死死地掐著身旁嬤嬤的手,我瞧著嬤嬤的手都快青了呢。

她這番模樣,差點讓我回憶不出方才宴會上,她是如何端莊典雅地言笑晏晏了。

吳柳屏等了許久,不免有些奇怪,向來疼愛她如珠如玉的長姐怎麼還沒讓她起身,她抬起頭來,略帶好奇的眼神看了一眼皇后娘娘。

只是這時,皇后娘娘已經調整好了表情,端著皇后娘娘特有的氣勢,對身旁的嬤嬤道,「還不趕緊扶吳姑娘起身。」

吳柳屏起了身,好似也沒發覺方才皇后娘娘的異常,揚起笑臉,邁起歡快的步伐,走到皇后娘娘身旁。

而,原本吳柳屏身前的陛下呢,突然飛快地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讓我有些看不懂,叫我的心狠狠地驚了一下。

可是,陛下又很快把視線轉到了吳柳屏身上,好像,剛才只是在追隨吳柳屏身影的時候,眼神不經意的一瞥而已。

「吳姑娘方才不小心落水,晚間夜風大,先讓她在宮中換身衣裳再回府吧。」陛下好似也突然軟了態度,轉身對皇后娘娘叮囑著,眼神卻若有似無地落在吳柳屏身上。

看來,今晚的意外之喜還真是多呢。

皇后娘娘俯身準備回應陛下,這時,陛下好似還是不放心,又道,「算了,剛才就已經吹了風,一來一回又難免受了涼,就讓她歇在宮裡吧。」

語畢,我瞧見我們皇后娘娘的身子晃動了幾下,好似都快站不住了,身旁提著衣裙的手呀,青筋都凸起了呢。

大概她也是第一次見自己的丈夫居然可以如此溫柔、耐心,只是,他關心的對象是自己的嫡親么妹。

而自己的妹妹,正沉浸在陛下關懷之中,年輕恣意的小臉,仰起頭,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依舊是天真模樣。

只是,現下,她突然覺著這年輕的面龐變得面目可憎起來,怕不是直接撕爛了才好。

剛剛她奮力壓下的那些畫面、聲音爭先恐後地涌到她的腦袋裡。

她的妹妹怎麼會身旁一個丫鬟都沒有帶?

她的妹妹怎麼會這麼巧的在陛下回寢殿的必經之路上落水呢?

陛下的披風又是如何到她的妹妹身上的呢?

平日冷漠的陛下怎麼對她的妹妹如此關心?

他們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的妹妹是真的如自己所說的擔心長樂候長女說出當日事情,壞了她與定安大將軍長子的親事,才出了宴會的嗎?

可是,她的妹妹當初不是說自己只喜歡方端君子,實在討厭定安大將軍長子那種自小就混在軍營中的野小子嗎?

她的妹妹怎麼突然就會對這個親事又上心了呢?

陛下方才說讓她的妹妹留宿宮中是什麼意思呢?

陛下難道也如同其他男子一般,喜歡年輕活潑的姑娘?

皇后娘娘甚至想到,吳柳屏幼時看到別家小孩的玩具,總愛搶來,等得到了卻又不玩了。

當初只覺得是小孩心性,現下,她卻突然覺得有股冷風從腳底直衝她的腦頂,教她渾身發冷。

她甚至在想,會不會父母說的讓妹妹進宮相看,就騙她的幌子,根本就是覺得長女得不到陛下的歡心,就乾脆換么女來,反正妹妹現下確實是難以嫁入京城的一流世家了。

向來疼愛妹妹的父母又怎麼能真的忍心妹妹遠嫁。

皇后娘娘慘白著臉,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好像想從他那裡得到些確切的答案,又好像想從他那裡得到些安慰。

但,陛下終究像完全沒看到似的,定定地看著眼前俯著身子的皇后娘娘,在等著她的回答。

許久之後……

「臣妾……明白。」皇后僵硬著聲音應道,也不知她到底是明白了些什麼,是真的明白還是假的明白。只是直直地挺著身子,好似是想為自己留著些體面。

陛下得了想要的答案,便笑了笑,看了一眼皇后娘娘身旁的吳柳屏,喚了身邊的公公,逶迤而去。

11

吳柳屏還抬著頭痴痴地望著陛下離開的方向,恍然未覺身旁的姐姐已經變了好幾回臉色。

「屏兒,快些隨我去換身衣服,免得著涼了。」

但,到底是皇后娘娘,也就幾息的時間,又是那位端莊典雅的貴人模樣了。

一副關愛幼妹的模樣,她為吳柳屏緊了緊披風,柔聲說道。

「好的,阿姐。」吳柳屏聽了聲音,扁了扁嘴,方才回頭,一副乖巧的樣子,跟著皇后娘娘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全然可沒有以前活潑爽朗的樣子。

我想,吳小姑娘不會真的喜歡上陛下了吧?

也難怪,陛下端正的樣子,還頗有些文雅君子味道,加之身份使然,大約也是很多女子夢中情郎的模樣吧?

尤其,今晚還發生了那樣的意外,吳柳屏大約覺得因著兩人間有了段特殊的經歷,自己至於陛下,便與旁人不同了。

呵呵,若是如此,事情可真真變得有趣了呢。

我想,大約吳柳屏年紀還是太小,尚未嘗過人間疾苦,仍覺得世界都得圍著她轉,還以為無論何事,皇后娘娘都會是那個事事都讓她、寵她的長姐。

心裡默認,即使是姐姐的夫君,只要自己想,大約努努力也是可以的。

可是,年輕的姑娘不知道,當自己從一個看客,變成了當局中人的時候,尤其自己還是受害者的時候,事情可就全然不一樣了呢。

只是,不知道我們的皇后娘娘會如何應對了呢。

衛國公夫婦,是更疼愛么女呢,還是更憐惜為家族利益犧牲許多的長女呢?

突然覺得,今晚收穫頗豐。

那股鬱結於胸的濁氣都排解了不少。

我看了看還僵站在一旁的陸文斐,直直地看著底下,即使人早已走遠,可還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眼睛通紅,垂在兩側的手,緊緊握成拳,不住地發著輕輕地顫動。

我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有出言譏諷,便獨自下了觀景台,準備去找阿娘和阿妹。

只是,才出了御花園,便遠遠地瞧見一個黑影,見到了我,便快步走上前來。

額……是劉公公。

所以,剛才,陛下確實是發現我了。

「姑娘,請吧。」劉公公彎腰伸手,引我走向身旁的轎輦。

無奈,只得上了轎輦。

路上,伴著轎輦有節律地晃動,我想了很多。

怕陛下覺得我心機惡毒、怕陛下覺得我攪了後宮安寧、怕陛下覺得我亂了他的朝堂計劃、怕陛下不允我復仇……

我想著,該如何說服陛下,我目的在吳柳屏,大約也是壞不了朝堂上的平衡的。

或許,我借著幼時玩鬧的情誼,哭上一哭,陛下會允了我的請求麼……

我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轎輦就停在了陛下的寢宮前頭,我有些訝異。

但也就一閃而過,快到我自己還沒察覺出來,便被劉公公給請進去了。

陛下見我進來,便放下手中的卷集,抬頭望向我,微微笑著,「借刀殺人感覺如何?」

我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畢竟,我從來沒想過,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謀,竟能教陛下發現了去。

我怕我的行動會亂了陛下朝堂上的安排,我是曉得陛下開始準備朝衛國公府動刀了。

可是,我也來來回回想過數回,我意在吳柳屏,哪怕計謀敗露,旁人也只會說我為橈兒復仇,大約也是想不到陛下那頭去的。

我也一直說服自己要冷靜、要耐心。

只是,今日確實是我等了好久的才得來的機會,我實在不願放棄,我日日都能夢到我的橈兒抱著我喊疼的樣子,大約再等下去,我約莫真的會瘋掉。

我賭著氣,就這麼站著,也不回話,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鞋頭。

陛下見我這樣,不禁莞爾,「朕不是怪你,只是想同你說……」

說著,放下卷集,起身,走到我跟前,替我扶正有些歪斜的頭簪,「只是想同你說,不必這麼迂迴。」

我瞪大眼睛,頗有些意外,陛下居然沒有怪我,可到底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是允了我的復仇計劃、還是勸誡我行動魯莽了?

我在腦袋裡咀嚼了兩遍方才陛下的話,還是不太明白,復又抬起頭看著陛下。

陛下見我這樣,有些無奈地扶了扶額頭,嘆了口氣,「朕是說,借刀殺人終究是借力打力,不可控因素太多,阿姐為何不考慮考慮其他的方式呢?」

陛下轉而用雙手扶著我的肩,他的眼睛好似又像許多年前那樣,閃著星光,那流光溢彩好似好滿出來似的。

卻又倔強地直直地看著我,試圖從我的眼睛裡讀出什麼來,頓了頓,終究還是說道,「例如……利用朕。」

隨著陛下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我的心驟然被提起,原先想好的對策全然沒有了用處,突然,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我……臣女……」

我心裡嘆息一聲。

所以,迴避了好些年的話題,終究還是被陛下提起了麼?
1/3
下一頁
溫澤峰 • 1M次觀看
溫澤峰 • 14K次觀看
徐程瀅 • 21K次觀看
徐程瀅 • 48K次觀看
徐程瀅 • 21K次觀看
徐程瀅 • 30K次觀看
溫澤峰 • 13K次觀看
溫澤峰 • 16K次觀看
溫澤峰 • 12K次觀看
溫澤峰 • 14K次觀看
溫澤峰 • 11K次觀看
徐程瀅 • 10K次觀看
徐程瀅 • 16K次觀看
徐程瀅 • 10K次觀看
徐程瀅 • 34K次觀看
喬峰傳 • 28K次觀看
呂純弘 • 23K次觀看
溫澤峰 • 20K次觀看
溫澤峰 • 8K次觀看
溫澤峰 • 9K次觀看
溫澤峰 • 10K次觀看
溫澤峰 • 13K次觀看
溫澤峰 • 20K次觀看
尚娥媛 • 39K次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