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狀元完整後續

2025-05-21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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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扮男裝,替­草­包兄長科­考­­。

金­鑾­殿上高中­狀­­元,陛­下­問­我有何­心­­願。

我掏出族譜,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請­陛­下­誅草民­九­­族。」

1

我­娘­從­小待我­極­­嚴苛。

將­我­扮作­兄長的­­書童,陪他一同上學。

我­與­他本是­龍­鳳­­胎,他名季晨陽,我名季扶昭。

扶昭,扶­的­自­然是晨­陽­­,我­那­不成器的­兄­­長。

我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麼,樣樣都比他強。

我娘說,我­奪­了­兄長的­命­­格,才比他聰穎。

是我妨了他的命。

所以季晨陽的一切過錯,皆是我的過錯。

他背不出書,我替他挨手板。

他被罰抄,我仿著他的字跡挑燈抄了一宿,手腕酸痛。

一牆之隔,他在榻上呼呼大睡。

可季晨陽還是夫子最喜歡的學生。

公主宴上,季晨陽以一篇《明月賦》才驚滿座。

那年他十二歲,眾人皆贊「後生可畏」。

夫子惜才,見他平日雖懈怠,卻寫得一手好文章,便不忍斥責。

作為他的書童,督促不力的過錯,全在於我。

可世人不知,他的所有文章,皆是我代筆。

2

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被選為太子伴讀。

陛下的旨意直接下到季府,即日進宮隨侍。

季晨陽被嚇得直哭。

他平日裡不學無術,大字不識。

在學堂里還能威風威風,一進宮,老底都漏沒了。

我娘哄著被嚇哭的季晨陽,轉手給了我一巴掌。

「宮中無數雙眼睛盯著,太危險了。你替你哥進宮。」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剝了你的皮!」

我被她一巴掌打蒙了,眼前暈眩,一時沒能回話。

我娘以為我不服,捏起我的下巴逼我抬頭。

長指甲戳在我臉上,鑽心地疼。

「小賤蹄子,發什麼愣?」

「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我喘了口氣,含淚道:「娘,我曉得。」

隔著一層淚光,我看見她終於滿意地點了頭。

「扶昭,不是娘不心疼你。」

「可這錦繡文章,本就該是你哥的。」

「你哥於你有恩啊,若不是和你哥一胎雙生,娘根本不會留你。」

「可你居然奪了他的命格……恩將仇報,你說,你不該贖罪嗎?」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娘說的是對的。

在我之前,幾百年間,季家沒有一個女兒。

3

進宮前夜,我做了個古怪的夢。

光怪陸離,零零碎碎。

走馬燈似的,像是我的一生。

繼替季晨陽進宮伴讀之後,我又替他科考。

最後金­鑾­殿上高中­狀­­元。

天子賜官,風光無限。

我爹的同僚紛紛恭維他。

「季侍郎,你養了個好兒子啊!」

我爹笑得見牙不見眼。

「犬子輕狂,諸君謬讚了。」

「晨陽,還不快和諸位大人見禮?」

他的手重重拍著我的背,像個驕傲的父親。

只有在頂著我哥的身份時,他才會承認我是他的孩子。

那晚回府,我娘更是難得對我柔了神色。

後院的石桌上,是幾道我娘親手燒的家常小菜。

我娘和顏悅色地替我夾菜,溫聲催促我多吃些。

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尋常母女。

可她不知我的喜好,夾的儘是季晨陽愛吃的魚肉。

我聞不得魚腥,每次吃了都要吐。

但這是我記事以來,她第一次給我夾菜。

難得的溫情,我一時拒絕不了。

埋頭扒著飯,屏著呼吸將魚肉咽下去。

那頓飯最後的記憶,是我娘望我的眼神。

平靜而決絕。

再醒來,眼前一片漆黑。

我茫然張口,想要出聲,卻發不出一星半點的聲音。

……

季晨陽做著我替他掙來的官。

平步青雲,前程似錦。

而我,被至親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在後院裡睏了一生。

人人皆知季晨陽。

無人記得季扶昭。

4

「季晨陽。」

冷淡的聲音響起。

我猛然回神,就見太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別的伴讀小聲提醒。

「想什麼呢這麼入迷,太傅喚你三次了。」

抬眼,白髮蒼蒼的老太傅撫著戒尺,面色不善。

「你身為太子伴讀,當值第一日就這樣懈怠,該罰。」

「手伸出來。」

我認命伸手。

下一刻,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捏住了戒尺。

「太傅,算了。」

未等老太傅皺眉,太子緩聲續道。

「孤的伴讀,孤自會管教。」

他轉而看我:「此後,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沒有孤的允許,不得出宮。」

不得出宮。

那就意味著,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季府的控制了。

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

夢中種種,歷歷在目。

可那個夢裡,太子從未對我說過這些話。

而且,我進宮當伴讀的時間,也提前了。

有些東西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蕭瀾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語氣竟有些無奈。

「在孤面前發愣也就罷了,在別人面前,可要機靈些……罷了。」

嗯?

我怔然抬頭:「殿下?」

他的眼神很深,帶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既是孤的伴讀,孤自然會護你周全。別怕——」

蕭瀾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話音驟然中止。

那一瞬間,他來不及遮掩。

可我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喚的是——

「昭昭。」

5

夢中,我進宮伴讀的第一年,並不順遂。

蕭瀾生性冷淡,對我這個伴讀並不怎麼理睬。

宮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見我不得太子歡心,便對我陽奉陰違。

餿了的飯菜吃過,漏雨的屋子也住過。

宮中伴讀多為世家子弟,性情驕縱,我也受過不少欺負。

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害怕女兒身暴露,過得戰戰兢兢。

搬到東宮與太子同住,則是許久以後的事情。

可是這次,太子當眾護短,事情立即傳開了。

一下學,太子剛走,別的伴讀便殷勤地圍上來與我攀談。

「久聞季公子才名,今日一見,驚為天人啊。」

「久仰久仰。」

「明日修沐,季兄可要與我們出宮同游?」

太監對我笑得諂媚:「季公子若有任何事,儘管吩咐。」

蕭瀾倒是冷淡依舊。

不怎麼和我說話,卻總是安靜地看著我。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一度要以為他喚的那聲「昭昭」是個幻覺。

他有令在先,我順水推舟待在東宮,ţū⁵沒再回過季府。

相安無事地度過三個月後,到了臘月年節。

伴讀們紛紛回家,我被蕭瀾以「潤色文章」之名,留到了除夕夜。

季府的信明里暗裡催了幾遍,頻繁到陛下都好奇來問,蕭瀾終於放了人。

他坐在燈下,看了我許久。

我被盯久了,渾身不自然。

「殿下,怎麼了?」

蕭瀾看著我,目光沉沉。

「過了十五,記得回宮。」

我怔了怔,轉而笑道:「我曉得。」

他揉了揉眉心,許久,低聲道。

「這些日子,若是在季府過得不順心……便回東宮。」

我茫然眨了一下眼,有些不明白。

下一刻,就見他解下腰上的白玉佩。

「這是孤的信物,你可以隨時回來。」

6

除夕是我娘的生辰。

回府路上,經過京中最紅火的脂粉鋪子時,我下意識叫停了馬車。

……

府中,張燈結彩,熱熱鬧鬧地貼起了紅紙。

「回來了?去換身打扮。」

我娘抬起頭,不冷不熱地招呼了一句。

等到我換回女裝,走到堂前,就聽她淡聲道。

「跪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家僕已經一左一右,按著我的肩膀將我壓了下去。

我娘坐在太師椅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

「東宮待得樂不思蜀,終於捨得回來了。」

我睜大了眼,有些無措地解釋:「我、我沒有,是殿下的意思——」

「啪。」

一巴掌凌厲地扇下來。

躲閃不及,我被打偏了臉,眼前發白。

「我說你的膽子怎麼這樣大,原來是攀上了高枝。」

「季扶昭,你翅膀硬了?」

我捂著臉,狼狽地跪在地上。

懷中揣著的小盒摔到了她的腳邊。

「喲。」

「我看看,這是什麼?」

她冷笑著打開小盒,看見了裡面的茉莉香粉。

我無措地解釋:「娘,這是——」

這是我給你買的生辰禮。

我從小扮作男兒,不懂這些脂脂粉粉。

但掌柜說這一款賣得最俏,京中的貴婦人都愛用它搽臉。

「小公子,咱們這裡的脂粉可不便宜呢。」

她聽說是我買給娘親的生辰禮後,笑彎了眼。

「小公子有心了。唉,不像我家那個不省心的臭丫頭。」

「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麼沒有這麼好的孩子呀?」

我娘暴怒著將香盒摔在了我身上。

驟然,白色的香粉灑了我一頭一臉。

我垂頭猛然嗆咳起來,卻被捏著下巴,強硬地抬起臉。

我娘眼神陰冷。

「『春林齋』的香粉?一盒就是你爹一個月的俸祿,季扶昭,你好得很。」

「小賤蹄子,年紀小小就知道勾引男人。」

不、不是的。

我無聲地流淚。

銀子是我在宮中攢下來的,除夕年節,殿下還另賞了些錢。

我沒有亂花錢。

「娘,你聽我說——」

我娘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厲聲打斷我。

「你爬上了太子的床?他都知道了?」

那一瞬間,我怔然抬眼,覺得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好陌生。

影影綽綽,恍然與夢中的那個幻影重合。

難道,那不是一個夢嗎?

見我不語,她以為我默認了,幾乎是暴怒著拉扯我的頭髮。

「你這個賤人!」

「太子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晨陽的仕途怎麼辦?啊?我兒怎麼辦?」

「季扶昭,你怎麼敢——」

眼淚流了滿面,我哽咽著抓住她的手腕。

「我沒有。」

「娘——」

我含淚道:「我不敢,我、我沒有勾引太子……」

我娘定定看了我半晌,像是終於冷靜下來了。

她猛然起身,拽著我往裡屋走:「你跟我過來。」

「我要親自檢查。」

7

我躺在榻上,屈辱又安靜地流著淚。

我娘確定了我還是完璧,神情終於緩和了些。

「季扶昭,你最好永遠都不敢。」

我閉著眼,死死抑住喉頭的哽咽。

不敢了。

我不該還抱有什麼幻想的,我錯得離譜。

我再也不敢了。

……

除夕那夜,我被罰在祠堂跪了一夜。

祠堂的角落裡,整整齊齊堆著許許多多陶瓮。

莫名地,我對著它們發了一會兒呆。

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糊窗的油紙朦朦朧朧映出新年的焰火。

爆竹聲聲,辭舊迎新。

路過的家僕竊竊私語。

「小翠姐姐,你是少爺的丫鬟,你快和咱們說說,今年少爺給夫人送了什麼,夫人笑得那麼開心。」

「少爺昨夜尋樂子去了,醉得忘了夫人的生辰,醒來以後在我房中拿了一盒新的口脂。」

「五文錢一盒的小玩意兒,不值錢。」

「噓,你可別告訴別人,貴在心意嘛。」

「少爺就是順手摺了朵野花,夫人也是開心的。」

冬日陰冷,祠堂鋪著的青磚冷得嚇人。

小廝送來一碗涼透的餃子。

我埋著頭,大口吞咽著,在那一瞬間突然很想念東宮溫暖的燭火。

8

三日後,我扮作小廝,隨季晨陽參加一個新春宴。

季晨陽天生好皮相,一身新裁的朱紅錦袍,襯得他像個翩翩公子。

只有我才知道他背地裡有多惡劣。

賭博、嫖妓、鬥雞走狗,京中紈絝的惡習,他樣樣不落。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一入座,不少世家小姐都在偷偷看他。

季晨陽笑吟吟地搖著扇子,轉頭吩咐斟茶。

到了吟詩作賦的環節,他背著我提前寫好的文章,又引來眾人一陣側目。

「好!字字珠璣,錦繡文章啊!」

「季公子高才!」

「季兄可有婚配?家妹傾慕季兄已久,可否一見?」

我站在他身後的陰影里,將那些艷羨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季晨陽環視了一圈,神色坦然地接受著讚美。

卻在看到身後的我時,驟然陰鬱了臉色。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垂頭道:「是夫人讓我跟著的。」

他輕哼了聲:「不需要,你回去吧,別讓別人看到你。」

我小聲道:「可是,這裡離季府很遠——」

路上結了冰,有馬車都難行。

「小爺當然知道。」

季晨陽懶懶地掀起眼皮,笑容惡意。

「你聽不明白嗎?小爺就是要你走回去。」

……

天色已晚,路上亦無別家的馬車。

我打定主意,天亮了再蹭別家的馬車回去。

我撐著傘,在雪中慢慢走著。

路過小巷口時,突然聽見一聲少女的驚叫。

「你、你幹什麼?」

「放開我!」

我腳步一頓。

下一刻,熟悉的嗓音響起,我怔住了。

「小美人,這麼抗拒幹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巷子裡,季晨陽正撕扯那個少女的衣服。

「呸,登徒子!」

「我管你是誰!」

少女的丫鬟撲上來,卻被他踹到一邊。

「滾開!」

「聽說過《明月賦》嗎?『才高八斗,冠絕京城』小爺寫的。」

還在掙扎的少女,眼睛驀然睜大了。

「你……你是季晨陽?」

「正是,如何?」

那個少女皺眉打量著他,沒說話。

「小美人,我見你有幾分姿色。不如你就從了爺。若伺候得力,說不定小爺格外開恩,收你當個妾室。」

「小爺可是太子伴讀,未來的權臣。你跟了爺,以後——」

幾步開外,我掂了掂手中的磚頭,對準他的後腦勺,狠狠砸了下去。

季晨陽的身子左右搖晃了下,轟然倒下。

我看著面前衣冠不整的少女,壓低了聲音。

「愣著幹什麼?跑!」

那少女被丫鬟扯著跑了兩步,突然回頭看我。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要幹什麼,她忽而跑遠了。

9

翌日。

我一回府,就看見正廳里沉著臉的季晨陽和我娘。

「夫人,兄長。」

我躬身行禮,半晌,才聽見季晨陽的聲音。

「昨晚,你去了哪裡?」

季晨陽吃了個啞巴虧,悶了一肚子火。

我唯唯諾諾:「兄長不是說,要我自己走回去……」

「我、我走了一夜,路上迷了路,方才才回來。」

季晨陽啞口無言,旁邊坐著的我娘不悅接話。

「季扶昭,我不是讓你跟緊你哥?」

「你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季晨陽終於找到了理由,嘀嘀咕咕:「娘,我都說了,她就是個白眼狼。」

我順從地跪下。

「夫人,我錯了。」

我娘冷笑著:「你錯了?你錯了有用嗎?因為你的疏忽,晨陽磕破了頭!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扯住我的頭髮迫使我抬臉,抬手就要扇我巴掌。

下一刻,巴掌沒能落下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夫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太子殿下讓我過了十五回宮。」

偏了偏臉,我將除夕那日還未消下的紅痕暴露在她面前。

「屆時,闔宮上下都能看見我臉上的傷,怕是對兄長的名聲不利。」

聞言,我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

那一巴掌確實很狠。

她盯著我側臉上未消的浮腫,吩咐下人。

「去庫房裡,將宮中賞賜的青草膏取一盒來。」

我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恭敬道:「謝謝夫人。」

我娘看了我一眼,忽然皺眉。

「你——」

「季扶昭,你最好不要想著動什麼歪心思。」

……

那晚,路過正堂時,我偶然聽見了我娘和季晨陽的談話。

「晨陽,你和娘老實說,你好端端的怎麼會被砸破頭?」

「娘,我沒——」

我娘開口打斷了他。

「你手臂上有抓痕。你告訴娘,你是不是又去輕薄別家姑娘了?」

半晌,季晨陽喪氣地垂頭:「……嗯。」

「娘,沒事的。這種事情,她們肯定不敢往外說。」

「名節可是女子一等一重要的東西。」

我娘沉默半晌。

「你說得對。就算鬧大了,娘做主,給你養在外面當個外室便罷了。」

「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

她忽而嘆氣。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季晨陽嗤笑:「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他緩聲道:「不過是只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見我娘不語,季晨陽寬慰她:「娘,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可是昨晚那個姑娘,娘打探了一圈,也沒打探出是哪家的。」

「萬一——」

「沒事,娘。」

季晨陽陰冷地笑了聲:「若是高門貴女,那便更好拿捏。」

「失了名節,可比丟了命嚴重,是會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皇帝的女兒,也不會有事。」

10

元宵那日,是我十五歲生辰。

也是季晨陽的。

爹娘很高興,廣邀賓客,在京城的季氏族人都來了。

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但是不會有人記得我。

我蹲在自己的偏僻小院裡,煮了一碗面。

「生辰快樂,昭昭。」

我捧著面碗,小小聲對自己道。

剛喝了一口麵湯,我娘身邊的丫鬟就慌慌張張跑來了。

「小姐!夫人讓你扮上男裝,速速去正廳!」

我皺眉:「發生什麼了?」

丫鬟的聲音發顫:「太子、太子殿下來了!點名要見你!」

……

我剛到正廳,就看見了蕭瀾。

他冷淡地坐在主座上,這場宴會的主人和賓客跪了一地。

「見過殿下。」

「怎麼才來?」

蕭瀾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悅地敲了敲扶手。

「不過幾日,怎麼消瘦許多。」

「季家虧待你了?」

感受到身後尖銳的目光,我笑了笑:「多謝殿下關心,季家待我……極好。」

蕭瀾「哦」了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下一刻,他轉向我爹。

「戶部剋扣季大人的俸祿了?怎麼晨陽過生辰,穿的還是舊衣?」

我爹戰戰兢兢地拜下,不敢說話。

蕭瀾輕輕笑了聲。

「孤這個伴讀,看來不太受待見?」

「罷了,孤今日便帶他回東宮。」

他施施然起身,隨意吩咐身後的侍從。

「季侍郎衝撞太子,冒犯天家威嚴。待會回去,給父皇上一封摺子。」

11

馬車上,兩相無言。

我正醞釀著怎麼開口。

蕭瀾驀然抬眼看我。

「過得不順心了,為什麼不回東宮來?」

「孤不是給過你信物嗎?」

我小心地覷著蕭瀾的神色,胡亂搪塞。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說話。

半晌,我低聲問:「殿下為何待我這麼好?」

「為公,你是孤的伴讀,孤自然要看顧你。」

「為私——」

蕭瀾頓了一頓。

「孤很……欣賞你。」

「故而想看你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

那日,蕭瀾帶著我去護國寺祈福。

佛像神台高坐,蕭瀾無比自然地和我並肩跪著。

拜下的那一刻,我悄悄睜眼看他,總覺得這個人比我虔誠許多。

我好奇問:「殿下許了什麼願?」

蕭瀾低眉看我良久,輕聲道:「求你,歲歲平安。」

他抬手,將什麼東西系在我脖子上。

「生辰禮。」

我低頭看,那是一枚長命鎖。

蕭瀾與護國寺的高僧相識,禪房裡,兩人談論起佛法。

前世今生、因果輪迴。

「彼佛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道時,發十二大願,令諸有情所求皆得……」

我百無聊賴地聽著,眼皮卻越來越沉。

腦袋一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我看見了我自己,低頭跟在太子身後。

看起來鎮定自若,顫抖的眼睫卻出賣了我的惶然。

這是我前世進宮伴讀的第一年。

12

這個時候的太子不喜歡我,看我的目光冷淡又審視。

宮中個個都是人精,見太子態度冷淡,暗地裡對我百般捉弄。

這一年,我的日子並不好過。

寫好的課業總是不知所終,被太傅斥責。

被子不知被誰澆了水,整個濕透。

一切的轉機是在那日。

我被人推進了太液湖中。

身上的棉衣浸了水,重重貼在身上。

我不會水,下意識掙扎著,連連嗆了好幾口水。

冰涼的湖水侵入口鼻,我聽見岸邊的嬉笑聲。

「活該!」

「他不是很厲害嗎?到了宮中,看誰還敢包庇他!」

……包庇什麼?

我茫然地想著。

「這就是太傅講的『衣冠禽獸』啊。」

「在宮中裝得謙遜和順,到了宮外,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姦淫女子數十。季晨陽,你還和我們裝呢?」

「你還記得荻娘嗎?她前夜投了湖!」

「你死不足惜!」

我猛然睜大眼睛。

季晨陽在宮外的種種行徑,我略有耳聞。

我只知他輕浮浪蕩,卻不知——

霎時間,一切前因後果像是被一條線串了起來。

太子的冷漠和審視,伴讀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我拚命掙扎著,卻奈何不住下沉的趨勢。

下一刻,岸邊的喝罵聲停了。

眾人恭順地跪在地上,我努力抬眼,看見了太子的儀仗。

我悽惶地喊:「殿下!」

衰草發白,秋陽慘澹。

我撞進那雙冷淡的眼睛,一時失語。

「……不是我。」

嘴唇顫了顫,我幾乎是從胸腔里擠出這幾個字。

下一刻,冰涼的湖水沒過頭頂。

我的意識沉入黑暗。

……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

蕭瀾坐在床邊打量著我。

燭火搖搖,照亮他的面龐,看不出是個什麼情緒。

身上的衣服乾爽,我自知再瞞不過,起身跪下了Ṭũ¹。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倒是蕭瀾先開口了。

「聽聞季晨陽有一孿生姊妹,聰慧伶俐,只是久居內宅,不肯見人。」

他看著我,慢慢道:「季扶昭?」

我呼吸一窒:「是。」

「《明月賦》也是你所寫?」

「是。」

「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聽到這個問題,我突然想笑。

「知道。」

「父母之命,草民別無他法。」

蕭瀾看著我,卻不說話了。

半晌。

「即日起,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

「沒有孤的命令,不得出宮。」

我猛然抬頭,詫異道:「殿下?」

「不是你做的事,孤不會怪在你頭上。」

「那——」

「你的事,孤不會說。」

我臉上的震驚沒能掩飾住。

欺君之罪,就這樣揭過去了?

蕭瀾回望著我,輕聲道:「對不住。」

13

搬進東宮後,我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同窗的這些王孫公子仍然厭惡我,卻不再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太子的庇護下,我不再出宮回季府,季晨陽也消停了一段時日。

再二月,臘月年節。

季家的家書催了幾趟,我只得辭別太子回家。

臘月年節,各家紛紛設宴,正是拋頭露面的好時候。

我娘命我扮作小廝跟著季晨陽,以防他露餡。

宴上,卻碰見了伴讀的公子王孫。

季晨陽想上去巴結一番。

我小聲阻攔,他卻不屑一顧。

「季扶昭。」

他冷笑著捏著我的下巴:「你這個賤人,是不是見不得我好?」

「左相嫡子,忠勇侯府的小侯爺,高門世家的公子,你進宮伴讀幾月,為什麼一個都沒有結交?」

我張了張嘴,正要提醒。

季晨陽陰鬱著臉,打斷我:「夠了!」

「你可知本該進宮伴讀的人,是我?」

我無語凝噎,就見他端了酒盞上前攀談。

他自然討不到好。

受太子庇護後,他們找不了我的麻煩,憋了一肚子火。

我悄然想著,下一刻,就見言笑晏晏的一群人,看見季晨陽,頓時冷了臉。

季晨陽不明所以,賠著笑。

「幾日不見,甚是想念。諸君可好?」

幾人對視了一眼。

「季晨陽。」

開口的是左相嫡子,程少游。

他是三皇子伴讀,在宮裡眾伴讀中一呼百應。

此時正蹙著眉,上下打量了季晨陽一通。

「你摔壞腦子了?」

季晨陽從小千嬌萬寵,走到哪都是別人捧他,哪裡見過這陣仗。

他呆了呆,試探性地問:「程兄可是今日心情不好?」

「不知我是哪裡惹怒了程兄?」

程少游多看了他兩眼,嗤笑:「我呢,今日見了條到處發情的野狗,心情確實不好。」

他忽然扯住季晨陽的衣領。

季晨陽被他一揪,往前踉蹌了幾步。

「殿下將你帶回東宮,我奈何不了你。」

「如今到了宮外,你怎麼敢跑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

目光落在季晨陽手上的酒盞上。

「聽說你折辱女子時,喜歡玩繡鞋吃酒的把戲?」

季晨陽臉色慘白:「我、我——」

「真下作啊,季晨陽。」

程少游笑了笑:「在宮裡,我確實不敢對你怎麼樣。」

「但在宮外,季晨陽,你最好夾著尾巴做人。」

「若是撞見了小爺——」

他接過季晨陽手中的酒盞,揚手潑了他一頭一臉。

……

季晨陽受了天大的委屈,灰溜溜地回府告狀。

我娘聽聞了前因後果,暴怒著就要打我。

「不是要你看好你哥?」

「眼睜睜地看著你哥被刁難,你是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時,家僕來報,太子的馬車停在府外,接我回宮。

我娘高高揚起的巴掌一頓。

再落下時,她摸了摸我的頭髮。

「扶昭,娘這麼疼你,只是讓你看顧好你哥,為什麼都做不到?」

「你就是這樣報答你娘的?」

她實在氣不過,狠狠在我大腿上擰了一把。

「小懲大誡,娘也不是傻子。」

「只有你哥過得好,你才能過得好。」

她忽而輕柔地撫摸著那道出血的掐痕。

「娘的苦心,你要明白,知道嗎?」

14

馬車裡,我和蕭瀾相對坐著。

他顯然已經聽聞了今日之事,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個什麼意味。

寂靜里,我驀然開口。

「殿下博覽群書,可否為我解惑?」

衣袍下被掐過的肌膚泛著鈍鈍的疼。

我無措抬眼,神情有幾分茫然。

「古人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講……可憐天下父母心。」

「還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之深遠。」

「可是,為什麼,我感受不到愛?」

為什麼我娘口口聲聲說愛我,我卻只感受到疼?

為什麼我哥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所有人的愛護?

蕭瀾瞧著我,沒說話。

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

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父母之愛,本就是珍稀的東西。」

「感受不到,就是沒有。」

「父慈子孝。」

蕭瀾的目光靜靜的:「父不慈,則子不孝。」

對上我怔愣的眼神,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平日裡書讀得那樣好,怎麼一遇到簡單的問題,就盡往死胡同里鑽?」

「你是一會兒聰明,一會兒不聰明嗎?」

他這樣說著,我卻驀然想起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那一夜。

我娘很高興,親手給我下了一碗陽春麵。

她和顏悅色地坐在我對面,眉梢眼角都堆著笑。

「扶昭啊,做得好,娘沒白養你。」

知易行難。

那一刻,我知道我此生都無法釋懷。

我還在渴望著那一碗陽春麵。

哪怕我知道,那是虛情假意,萬丈深淵。

……

三年後,我皇榜高中,金鑾殿上天子賜官。

那段時間北疆告急,太子親自赴前線督軍。

離京前,蕭瀾特地叮囑我別回季府,在東宮等他。

「留在東宮吧,阿昭。你的事孤會解決。」

「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可願與孤共治天下?」

我說:「好。」

可是當宮人通報,季府的馬車等在宮門前接我回家。

「公子快走吧!季大人和夫人都在等呢!」

我遲疑地問:「爹娘……都來了?」

通傳的宮人點頭:「是啊,公子是沒看見,夫人笑得和朵花似的,別提多驕傲了!」

我還是動搖了。

或許,只為了那碗陽春麵,為了那句「扶昭,做得好」。

父母愛子或許不是天性,但子女天然依戀父母,嚮往親情,渴望愛,卻無法更改。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

我已經在懸崖上了,卻還是學不會去恨啊。

明明行差踏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

15

後來,我被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鎖在季府的後院裡。

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年。

他們卻還怕我不老實,向外界通風報信,挑斷了我的手筋,要將我賣到鄉野人家。

我跪在娘面前,扯住她的裙角,不停地磕頭。

嗓子裡發出「啊啊」的低鳴。

求求你,娘,求求你。

我會乖,我乖乖在季家待到死。

我什麼都不說,我不會對哥哥不利。

不要,不要把我賣給別人。

求求你。

我娘隨意地踢開我。

「那就這樣說定了,動作快些,明日,你們就把人帶走吧。」

冷漠的嗓音在下一刻驟然明快。

「哎,晨陽回來了?」

「快快請到正堂里,今日怎麼下值得這樣晚?」

「我兒肯定累壞了,小翠,叫後廚多燉一道補湯。」

我怔怔聽著,突然開始大笑。

破碎嘶啞的聲音從被毀掉的喉嚨里溢出來。

一聲一聲,森然可怖。

……

太子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奄奄一息,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柴門被暴力地破開,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一聲,一聲,然後頓住。

像是不敢相認。

下一刻,身體一輕,我被人抱在了懷裡。

前塵故夢一樣的溫柔氣息,我怔怔落下淚來。

是我的殿下。

他來找我了。

我掙扎著推開他。

如同伴讀時那樣,朝他行了一個禮。

對不起。

明明說好,要陪你讀萬卷書,為你寫安國策。

同你站在最高樓,看海晏河清。

可如今,我已全然是個廢人了。

我失約了。

蕭瀾顫抖著將我扶住。

「昭昭,昭昭?」

我扯住他的袖子,張了張嘴。

被毀掉的喉嚨里,發出幾聲嘶啞的泣音。

「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你寫在我手裡,我都替你做到,好不好?」

好。

我顫抖著,用僅剩的,可以抬起來的左手。

在他掌心中,一筆一畫寫下——

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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