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裝,替草包兄長科考。
金鑾殿上高中狀元,陛下問我有何心願。
我掏出族譜,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請陛下誅草民九族。」
1
我娘從小待我極嚴苛。
將我扮作兄長的書童,陪他一同上學。
我與他本是龍鳳胎,他名季晨陽,我名季扶昭。
扶昭,扶的自然是晨陽,我那不成器的兄長。
我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麼,樣樣都比他強。
我娘說,我奪了兄長的命格,才比他聰穎。
是我妨了他的命。
所以季晨陽的一切過錯,皆是我的過錯。
他背不出書,我替他挨手板。
他被罰抄,我仿著他的字跡挑燈抄了一宿,手腕酸痛。
一牆之隔,他在榻上呼呼大睡。
可季晨陽還是夫子最喜歡的學生。
公主宴上,季晨陽以一篇《明月賦》才驚滿座。
那年他十二歲,眾人皆贊「後生可畏」。
夫子惜才,見他平日雖懈怠,卻寫得一手好文章,便不忍斥責。
作為他的書童,督促不力的過錯,全在於我。
可世人不知,他的所有文章,皆是我代筆。
2
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被選為太子伴讀。
陛下的旨意直接下到季府,即日進宮隨侍。
季晨陽被嚇得直哭。
他平日裡不學無術,大字不識。
在學堂里還能威風威風,一進宮,老底都漏沒了。
我娘哄著被嚇哭的季晨陽,轉手給了我一巴掌。
「宮中無數雙眼睛盯著,太危險了。你替你哥進宮。」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剝了你的皮!」
我被她一巴掌打蒙了,眼前暈眩,一時沒能回話。
我娘以為我不服,捏起我的下巴逼我抬頭。
長指甲戳在我臉上,鑽心地疼。
「小賤蹄子,發什麼愣?」
「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我喘了口氣,含淚道:「娘,我曉得。」
隔著一層淚光,我看見她終於滿意地點了頭。
「扶昭,不是娘不心疼你。」
「可這錦繡文章,本就該是你哥的。」
「你哥於你有恩啊,若不是和你哥一胎雙生,娘根本不會留你。」
「可你居然奪了他的命格……恩將仇報,你說,你不該贖罪嗎?」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娘說的是對的。
在我之前,幾百年間,季家沒有一個女兒。
3
進宮前夜,我做了個古怪的夢。
光怪陸離,零零碎碎。
走馬燈似的,像是我的一生。
繼替季晨陽進宮伴讀之後,我又替他科考。
最後金鑾殿上高中狀元。
天子賜官,風光無限。
我爹的同僚紛紛恭維他。
「季侍郎,你養了個好兒子啊!」
我爹笑得見牙不見眼。
「犬子輕狂,諸君謬讚了。」
「晨陽,還不快和諸位大人見禮?」
他的手重重拍著我的背,像個驕傲的父親。
只有在頂著我哥的身份時,他才會承認我是他的孩子。
那晚回府,我娘更是難得對我柔了神色。
後院的石桌上,是幾道我娘親手燒的家常小菜。
我娘和顏悅色地替我夾菜,溫聲催促我多吃些。
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尋常母女。
可她不知我的喜好,夾的儘是季晨陽愛吃的魚肉。
我聞不得魚腥,每次吃了都要吐。
但這是我記事以來,她第一次給我夾菜。
難得的溫情,我一時拒絕不了。
埋頭扒著飯,屏著呼吸將魚肉咽下去。
那頓飯最後的記憶,是我娘望我的眼神。
平靜而決絕。
再醒來,眼前一片漆黑。
我茫然張口,想要出聲,卻發不出一星半點的聲音。
……
季晨陽做著我替他掙來的官。
平步青雲,前程似錦。
而我,被至親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在後院裡睏了一生。
人人皆知季晨陽。
無人記得季扶昭。
4
「季晨陽。」
冷淡的聲音響起。
我猛然回神,就見太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別的伴讀小聲提醒。
「想什麼呢這麼入迷,太傅喚你三次了。」
抬眼,白髮蒼蒼的老太傅撫著戒尺,面色不善。
「你身為太子伴讀,當值第一日就這樣懈怠,該罰。」
「手伸出來。」
我認命伸手。
下一刻,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捏住了戒尺。
「太傅,算了。」
未等老太傅皺眉,太子緩聲續道。
「孤的伴讀,孤自會管教。」
他轉而看我:「此後,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沒有孤的允許,不得出宮。」
不得出宮。
那就意味著,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季府的控制了。
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
夢中種種,歷歷在目。
可那個夢裡,太子從未對我說過這些話。
而且,我進宮當伴讀的時間,也提前了。
有些東西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蕭瀾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語氣竟有些無奈。
「在孤面前發愣也就罷了,在別人面前,可要機靈些……罷了。」
嗯?
我怔然抬頭:「殿下?」
他的眼神很深,帶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既是孤的伴讀,孤自然會護你周全。別怕——」
蕭瀾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話音驟然中止。
那一瞬間,他來不及遮掩。
可我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喚的是——
「昭昭。」
5
夢中,我進宮伴讀的第一年,並不順遂。
蕭瀾生性冷淡,對我這個伴讀並不怎麼理睬。
宮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見我不得太子歡心,便對我陽奉陰違。
餿了的飯菜吃過,漏雨的屋子也住過。
宮中伴讀多為世家子弟,性情驕縱,我也受過不少欺負。
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害怕女兒身暴露,過得戰戰兢兢。
搬到東宮與太子同住,則是許久以後的事情。
可是這次,太子當眾護短,事情立即傳開了。
一下學,太子剛走,別的伴讀便殷勤地圍上來與我攀談。
「久聞季公子才名,今日一見,驚為天人啊。」
「久仰久仰。」
「明日修沐,季兄可要與我們出宮同游?」
太監對我笑得諂媚:「季公子若有任何事,儘管吩咐。」
蕭瀾倒是冷淡依舊。
不怎麼和我說話,卻總是安靜地看著我。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一度要以為他喚的那聲「昭昭」是個幻覺。
他有令在先,我順水推舟待在東宮,ţū⁵沒再回過季府。
相安無事地度過三個月後,到了臘月年節。
伴讀們紛紛回家,我被蕭瀾以「潤色文章」之名,留到了除夕夜。
季府的信明里暗裡催了幾遍,頻繁到陛下都好奇來問,蕭瀾終於放了人。
他坐在燈下,看了我許久。
我被盯久了,渾身不自然。
「殿下,怎麼了?」
蕭瀾看著我,目光沉沉。
「過了十五,記得回宮。」
我怔了怔,轉而笑道:「我曉得。」
他揉了揉眉心,許久,低聲道。
「這些日子,若是在季府過得不順心……便回東宮。」
我茫然眨了一下眼,有些不明白。
下一刻,就見他解下腰上的白玉佩。
「這是孤的信物,你可以隨時回來。」
6
除夕是我娘的生辰。
回府路上,經過京中最紅火的脂粉鋪子時,我下意識叫停了馬車。
……
府中,張燈結彩,熱熱鬧鬧地貼起了紅紙。
「回來了?去換身打扮。」
我娘抬起頭,不冷不熱地招呼了一句。
等到我換回女裝,走到堂前,就聽她淡聲道。
「跪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家僕已經一左一右,按著我的肩膀將我壓了下去。
我娘坐在太師椅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
「東宮待得樂不思蜀,終於捨得回來了。」
我睜大了眼,有些無措地解釋:「我、我沒有,是殿下的意思——」
「啪。」
一巴掌凌厲地扇下來。
躲閃不及,我被打偏了臉,眼前發白。
「我說你的膽子怎麼這樣大,原來是攀上了高枝。」
「季扶昭,你翅膀硬了?」
我捂著臉,狼狽地跪在地上。
懷中揣著的小盒摔到了她的腳邊。
「喲。」
「我看看,這是什麼?」
她冷笑著打開小盒,看見了裡面的茉莉香粉。
我無措地解釋:「娘,這是——」
這是我給你買的生辰禮。
我從小扮作男兒,不懂這些脂脂粉粉。
但掌柜說這一款賣得最俏,京中的貴婦人都愛用它搽臉。
「小公子,咱們這裡的脂粉可不便宜呢。」
她聽說是我買給娘親的生辰禮後,笑彎了眼。
「小公子有心了。唉,不像我家那個不省心的臭丫頭。」
「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麼沒有這麼好的孩子呀?」
我娘暴怒著將香盒摔在了我身上。
驟然,白色的香粉灑了我一頭一臉。
我垂頭猛然嗆咳起來,卻被捏著下巴,強硬地抬起臉。
我娘眼神陰冷。
「『春林齋』的香粉?一盒就是你爹一個月的俸祿,季扶昭,你好得很。」
「小賤蹄子,年紀小小就知道勾引男人。」
不、不是的。
我無聲地流淚。
銀子是我在宮中攢下來的,除夕年節,殿下還另賞了些錢。
我沒有亂花錢。
「娘,你聽我說——」
我娘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厲聲打斷我。
「你爬上了太子的床?他都知道了?」
那一瞬間,我怔然抬眼,覺得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好陌生。
影影綽綽,恍然與夢中的那個幻影重合。
難道,那不是一個夢嗎?
見我不語,她以為我默認了,幾乎是暴怒著拉扯我的頭髮。
「你這個賤人!」
「太子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晨陽的仕途怎麼辦?啊?我兒怎麼辦?」
「季扶昭,你怎麼敢——」
眼淚流了滿面,我哽咽著抓住她的手腕。
「我沒有。」
「娘——」
我含淚道:「我不敢,我、我沒有勾引太子……」
我娘定定看了我半晌,像是終於冷靜下來了。
她猛然起身,拽著我往裡屋走:「你跟我過來。」
「我要親自檢查。」
7
我躺在榻上,屈辱又安靜地流著淚。
我娘確定了我還是完璧,神情終於緩和了些。
「季扶昭,你最好永遠都不敢。」
我閉著眼,死死抑住喉頭的哽咽。
不敢了。
我不該還抱有什麼幻想的,我錯得離譜。
我再也不敢了。
……
除夕那夜,我被罰在祠堂跪了一夜。
祠堂的角落裡,整整齊齊堆著許許多多陶瓮。
莫名地,我對著它們發了一會兒呆。
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糊窗的油紙朦朦朧朧映出新年的焰火。
爆竹聲聲,辭舊迎新。
路過的家僕竊竊私語。
「小翠姐姐,你是少爺的丫鬟,你快和咱們說說,今年少爺給夫人送了什麼,夫人笑得那麼開心。」
「少爺昨夜尋樂子去了,醉得忘了夫人的生辰,醒來以後在我房中拿了一盒新的口脂。」
「五文錢一盒的小玩意兒,不值錢。」
「噓,你可別告訴別人,貴在心意嘛。」
「少爺就是順手摺了朵野花,夫人也是開心的。」
冬日陰冷,祠堂鋪著的青磚冷得嚇人。
小廝送來一碗涼透的餃子。
我埋著頭,大口吞咽著,在那一瞬間突然很想念東宮溫暖的燭火。
8
三日後,我扮作小廝,隨季晨陽參加一個新春宴。
季晨陽天生好皮相,一身新裁的朱紅錦袍,襯得他像個翩翩公子。
只有我才知道他背地裡有多惡劣。
賭博、嫖妓、鬥雞走狗,京中紈絝的惡習,他樣樣不落。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一入座,不少世家小姐都在偷偷看他。
季晨陽笑吟吟地搖著扇子,轉頭吩咐斟茶。
到了吟詩作賦的環節,他背著我提前寫好的文章,又引來眾人一陣側目。
「好!字字珠璣,錦繡文章啊!」
「季公子高才!」
「季兄可有婚配?家妹傾慕季兄已久,可否一見?」
我站在他身後的陰影里,將那些艷羨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季晨陽環視了一圈,神色坦然地接受著讚美。
卻在看到身後的我時,驟然陰鬱了臉色。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垂頭道:「是夫人讓我跟著的。」
他輕哼了聲:「不需要,你回去吧,別讓別人看到你。」
我小聲道:「可是,這裡離季府很遠——」
路上結了冰,有馬車都難行。
「小爺當然知道。」
季晨陽懶懶地掀起眼皮,笑容惡意。
「你聽不明白嗎?小爺就是要你走回去。」
……
天色已晚,路上亦無別家的馬車。
我打定主意,天亮了再蹭別家的馬車回去。
我撐著傘,在雪中慢慢走著。
路過小巷口時,突然聽見一聲少女的驚叫。
「你、你幹什麼?」
「放開我!」
我腳步一頓。
下一刻,熟悉的嗓音響起,我怔住了。
「小美人,這麼抗拒幹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巷子裡,季晨陽正撕扯那個少女的衣服。
「呸,登徒子!」
「我管你是誰!」
少女的丫鬟撲上來,卻被他踹到一邊。
「滾開!」
「聽說過《明月賦》嗎?『才高八斗,冠絕京城』小爺寫的。」
還在掙扎的少女,眼睛驀然睜大了。
「你……你是季晨陽?」
「正是,如何?」
那個少女皺眉打量著他,沒說話。
「小美人,我見你有幾分姿色。不如你就從了爺。若伺候得力,說不定小爺格外開恩,收你當個妾室。」
「小爺可是太子伴讀,未來的權臣。你跟了爺,以後——」
幾步開外,我掂了掂手中的磚頭,對準他的後腦勺,狠狠砸了下去。
季晨陽的身子左右搖晃了下,轟然倒下。
我看著面前衣冠不整的少女,壓低了聲音。
「愣著幹什麼?跑!」
那少女被丫鬟扯著跑了兩步,突然回頭看我。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要幹什麼,她忽而跑遠了。
9
翌日。
我一回府,就看見正廳里沉著臉的季晨陽和我娘。
「夫人,兄長。」
我躬身行禮,半晌,才聽見季晨陽的聲音。
「昨晚,你去了哪裡?」
季晨陽吃了個啞巴虧,悶了一肚子火。
我唯唯諾諾:「兄長不是說,要我自己走回去……」
「我、我走了一夜,路上迷了路,方才才回來。」
季晨陽啞口無言,旁邊坐著的我娘不悅接話。
「季扶昭,我不是讓你跟緊你哥?」
「你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季晨陽終於找到了理由,嘀嘀咕咕:「娘,我都說了,她就是個白眼狼。」
我順從地跪下。
「夫人,我錯了。」
我娘冷笑著:「你錯了?你錯了有用嗎?因為你的疏忽,晨陽磕破了頭!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扯住我的頭髮迫使我抬臉,抬手就要扇我巴掌。
下一刻,巴掌沒能落下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夫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太子殿下讓我過了十五回宮。」
偏了偏臉,我將除夕那日還未消下的紅痕暴露在她面前。
「屆時,闔宮上下都能看見我臉上的傷,怕是對兄長的名聲不利。」
聞言,我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
那一巴掌確實很狠。
她盯著我側臉上未消的浮腫,吩咐下人。
「去庫房裡,將宮中賞賜的青草膏取一盒來。」
我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恭敬道:「謝謝夫人。」
我娘看了我一眼,忽然皺眉。
「你——」
「季扶昭,你最好不要想著動什麼歪心思。」
……
那晚,路過正堂時,我偶然聽見了我娘和季晨陽的談話。
「晨陽,你和娘老實說,你好端端的怎麼會被砸破頭?」
「娘,我沒——」
我娘開口打斷了他。
「你手臂上有抓痕。你告訴娘,你是不是又去輕薄別家姑娘了?」
半晌,季晨陽喪氣地垂頭:「……嗯。」
「娘,沒事的。這種事情,她們肯定不敢往外說。」
「名節可是女子一等一重要的東西。」
我娘沉默半晌。
「你說得對。就算鬧大了,娘做主,給你養在外面當個外室便罷了。」
「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
她忽而嘆氣。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季晨陽嗤笑:「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他緩聲道:「不過是只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見我娘不語,季晨陽寬慰她:「娘,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可是昨晚那個姑娘,娘打探了一圈,也沒打探出是哪家的。」
「萬一——」
「沒事,娘。」
季晨陽陰冷地笑了聲:「若是高門貴女,那便更好拿捏。」
「失了名節,可比丟了命嚴重,是會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皇帝的女兒,也不會有事。」
10
元宵那日,是我十五歲生辰。
也是季晨陽的。
爹娘很高興,廣邀賓客,在京城的季氏族人都來了。
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但是不會有人記得我。
我蹲在自己的偏僻小院裡,煮了一碗面。
「生辰快樂,昭昭。」
我捧著面碗,小小聲對自己道。
剛喝了一口麵湯,我娘身邊的丫鬟就慌慌張張跑來了。
「小姐!夫人讓你扮上男裝,速速去正廳!」
我皺眉:「發生什麼了?」
丫鬟的聲音發顫:「太子、太子殿下來了!點名要見你!」
……
我剛到正廳,就看見了蕭瀾。
他冷淡地坐在主座上,這場宴會的主人和賓客跪了一地。
「見過殿下。」
「怎麼才來?」
蕭瀾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悅地敲了敲扶手。
「不過幾日,怎麼消瘦許多。」
「季家虧待你了?」
感受到身後尖銳的目光,我笑了笑:「多謝殿下關心,季家待我……極好。」
蕭瀾「哦」了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下一刻,他轉向我爹。
「戶部剋扣季大人的俸祿了?怎麼晨陽過生辰,穿的還是舊衣?」
我爹戰戰兢兢地拜下,不敢說話。
蕭瀾輕輕笑了聲。
「孤這個伴讀,看來不太受待見?」
「罷了,孤今日便帶他回東宮。」
他施施然起身,隨意吩咐身後的侍從。
「季侍郎衝撞太子,冒犯天家威嚴。待會回去,給父皇上一封摺子。」
11
馬車上,兩相無言。
我正醞釀著怎麼開口。
蕭瀾驀然抬眼看我。
「過得不順心了,為什麼不回東宮來?」
「孤不是給過你信物嗎?」
我小心地覷著蕭瀾的神色,胡亂搪塞。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說話。
半晌,我低聲問:「殿下為何待我這麼好?」
「為公,你是孤的伴讀,孤自然要看顧你。」
「為私——」
蕭瀾頓了一頓。
「孤很……欣賞你。」
「故而想看你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
那日,蕭瀾帶著我去護國寺祈福。
佛像神台高坐,蕭瀾無比自然地和我並肩跪著。
拜下的那一刻,我悄悄睜眼看他,總覺得這個人比我虔誠許多。
我好奇問:「殿下許了什麼願?」
蕭瀾低眉看我良久,輕聲道:「求你,歲歲平安。」
他抬手,將什麼東西系在我脖子上。
「生辰禮。」
我低頭看,那是一枚長命鎖。
蕭瀾與護國寺的高僧相識,禪房裡,兩人談論起佛法。
前世今生、因果輪迴。
「彼佛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道時,發十二大願,令諸有情所求皆得……」
我百無聊賴地聽著,眼皮卻越來越沉。
腦袋一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我看見了我自己,低頭跟在太子身後。
看起來鎮定自若,顫抖的眼睫卻出賣了我的惶然。
這是我前世進宮伴讀的第一年。
12
這個時候的太子不喜歡我,看我的目光冷淡又審視。
宮中個個都是人精,見太子態度冷淡,暗地裡對我百般捉弄。
這一年,我的日子並不好過。
寫好的課業總是不知所終,被太傅斥責。
被子不知被誰澆了水,整個濕透。
一切的轉機是在那日。
我被人推進了太液湖中。
身上的棉衣浸了水,重重貼在身上。
我不會水,下意識掙扎著,連連嗆了好幾口水。
冰涼的湖水侵入口鼻,我聽見岸邊的嬉笑聲。
「活該!」
「他不是很厲害嗎?到了宮中,看誰還敢包庇他!」
……包庇什麼?
我茫然地想著。
「這就是太傅講的『衣冠禽獸』啊。」
「在宮中裝得謙遜和順,到了宮外,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姦淫女子數十。季晨陽,你還和我們裝呢?」
「你還記得荻娘嗎?她前夜投了湖!」
「你死不足惜!」
我猛然睜大眼睛。
季晨陽在宮外的種種行徑,我略有耳聞。
我只知他輕浮浪蕩,卻不知——
霎時間,一切前因後果像是被一條線串了起來。
太子的冷漠和審視,伴讀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我拚命掙扎著,卻奈何不住下沉的趨勢。
下一刻,岸邊的喝罵聲停了。
眾人恭順地跪在地上,我努力抬眼,看見了太子的儀仗。
我悽惶地喊:「殿下!」
衰草發白,秋陽慘澹。
我撞進那雙冷淡的眼睛,一時失語。
「……不是我。」
嘴唇顫了顫,我幾乎是從胸腔里擠出這幾個字。
下一刻,冰涼的湖水沒過頭頂。
我的意識沉入黑暗。
……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
蕭瀾坐在床邊打量著我。
燭火搖搖,照亮他的面龐,看不出是個什麼情緒。
身上的衣服乾爽,我自知再瞞不過,起身跪下了Ṭũ¹。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倒是蕭瀾先開口了。
「聽聞季晨陽有一孿生姊妹,聰慧伶俐,只是久居內宅,不肯見人。」
他看著我,慢慢道:「季扶昭?」
我呼吸一窒:「是。」
「《明月賦》也是你所寫?」
「是。」
「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聽到這個問題,我突然想笑。
「知道。」
「父母之命,草民別無他法。」
蕭瀾看著我,卻不說話了。
半晌。
「即日起,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
「沒有孤的命令,不得出宮。」
我猛然抬頭,詫異道:「殿下?」
「不是你做的事,孤不會怪在你頭上。」
「那——」
「你的事,孤不會說。」
我臉上的震驚沒能掩飾住。
欺君之罪,就這樣揭過去了?
蕭瀾回望著我,輕聲道:「對不住。」
13
搬進東宮後,我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同窗的這些王孫公子仍然厭惡我,卻不再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太子的庇護下,我不再出宮回季府,季晨陽也消停了一段時日。
再二月,臘月年節。
季家的家書催了幾趟,我只得辭別太子回家。
臘月年節,各家紛紛設宴,正是拋頭露面的好時候。
我娘命我扮作小廝跟著季晨陽,以防他露餡。
宴上,卻碰見了伴讀的公子王孫。
季晨陽想上去巴結一番。
我小聲阻攔,他卻不屑一顧。
「季扶昭。」
他冷笑著捏著我的下巴:「你這個賤人,是不是見不得我好?」
「左相嫡子,忠勇侯府的小侯爺,高門世家的公子,你進宮伴讀幾月,為什麼一個都沒有結交?」
我張了張嘴,正要提醒。
季晨陽陰鬱著臉,打斷我:「夠了!」
「你可知本該進宮伴讀的人,是我?」
我無語凝噎,就見他端了酒盞上前攀談。
他自然討不到好。
受太子庇護後,他們找不了我的麻煩,憋了一肚子火。
我悄然想著,下一刻,就見言笑晏晏的一群人,看見季晨陽,頓時冷了臉。
季晨陽不明所以,賠著笑。
「幾日不見,甚是想念。諸君可好?」
幾人對視了一眼。
「季晨陽。」
開口的是左相嫡子,程少游。
他是三皇子伴讀,在宮裡眾伴讀中一呼百應。
此時正蹙著眉,上下打量了季晨陽一通。
「你摔壞腦子了?」
季晨陽從小千嬌萬寵,走到哪都是別人捧他,哪裡見過這陣仗。
他呆了呆,試探性地問:「程兄可是今日心情不好?」
「不知我是哪裡惹怒了程兄?」
程少游多看了他兩眼,嗤笑:「我呢,今日見了條到處發情的野狗,心情確實不好。」
他忽然扯住季晨陽的衣領。
季晨陽被他一揪,往前踉蹌了幾步。
「殿下將你帶回東宮,我奈何不了你。」
「如今到了宮外,你怎麼敢跑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
目光落在季晨陽手上的酒盞上。
「聽說你折辱女子時,喜歡玩繡鞋吃酒的把戲?」
季晨陽臉色慘白:「我、我——」
「真下作啊,季晨陽。」
程少游笑了笑:「在宮裡,我確實不敢對你怎麼樣。」
「但在宮外,季晨陽,你最好夾著尾巴做人。」
「若是撞見了小爺——」
他接過季晨陽手中的酒盞,揚手潑了他一頭一臉。
……
季晨陽受了天大的委屈,灰溜溜地回府告狀。
我娘聽聞了前因後果,暴怒著就要打我。
「不是要你看好你哥?」
「眼睜睜地看著你哥被刁難,你是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時,家僕來報,太子的馬車停在府外,接我回宮。
我娘高高揚起的巴掌一頓。
再落下時,她摸了摸我的頭髮。
「扶昭,娘這麼疼你,只是讓你看顧好你哥,為什麼都做不到?」
「你就是這樣報答你娘的?」
她實在氣不過,狠狠在我大腿上擰了一把。
「小懲大誡,娘也不是傻子。」
「只有你哥過得好,你才能過得好。」
她忽而輕柔地撫摸著那道出血的掐痕。
「娘的苦心,你要明白,知道嗎?」
14
馬車裡,我和蕭瀾相對坐著。
他顯然已經聽聞了今日之事,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個什麼意味。
寂靜里,我驀然開口。
「殿下博覽群書,可否為我解惑?」
衣袍下被掐過的肌膚泛著鈍鈍的疼。
我無措抬眼,神情有幾分茫然。
「古人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講……可憐天下父母心。」
「還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之深遠。」
「可是,為什麼,我感受不到愛?」
為什麼我娘口口聲聲說愛我,我卻只感受到疼?
為什麼我哥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所有人的愛護?
蕭瀾瞧著我,沒說話。
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
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父母之愛,本就是珍稀的東西。」
「感受不到,就是沒有。」
「父慈子孝。」
蕭瀾的目光靜靜的:「父不慈,則子不孝。」
對上我怔愣的眼神,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平日裡書讀得那樣好,怎麼一遇到簡單的問題,就盡往死胡同里鑽?」
「你是一會兒聰明,一會兒不聰明嗎?」
他這樣說著,我卻驀然想起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那一夜。
我娘很高興,親手給我下了一碗陽春麵。
她和顏悅色地坐在我對面,眉梢眼角都堆著笑。
「扶昭啊,做得好,娘沒白養你。」
知易行難。
那一刻,我知道我此生都無法釋懷。
我還在渴望著那一碗陽春麵。
哪怕我知道,那是虛情假意,萬丈深淵。
……
三年後,我皇榜高中,金鑾殿上天子賜官。
那段時間北疆告急,太子親自赴前線督軍。
離京前,蕭瀾特地叮囑我別回季府,在東宮等他。
「留在東宮吧,阿昭。你的事孤會解決。」
「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可願與孤共治天下?」
我說:「好。」
可是當宮人通報,季府的馬車等在宮門前接我回家。
「公子快走吧!季大人和夫人都在等呢!」
我遲疑地問:「爹娘……都來了?」
通傳的宮人點頭:「是啊,公子是沒看見,夫人笑得和朵花似的,別提多驕傲了!」
我還是動搖了。
或許,只為了那碗陽春麵,為了那句「扶昭,做得好」。
父母愛子或許不是天性,但子女天然依戀父母,嚮往親情,渴望愛,卻無法更改。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
我已經在懸崖上了,卻還是學不會去恨啊。
明明行差踏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
15
後來,我被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鎖在季府的後院裡。
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年。
他們卻還怕我不老實,向外界通風報信,挑斷了我的手筋,要將我賣到鄉野人家。
我跪在娘面前,扯住她的裙角,不停地磕頭。
嗓子裡發出「啊啊」的低鳴。
求求你,娘,求求你。
我會乖,我乖乖在季家待到死。
我什麼都不說,我不會對哥哥不利。
不要,不要把我賣給別人。
求求你。
我娘隨意地踢開我。
「那就這樣說定了,動作快些,明日,你們就把人帶走吧。」
冷漠的嗓音在下一刻驟然明快。
「哎,晨陽回來了?」
「快快請到正堂里,今日怎麼下值得這樣晚?」
「我兒肯定累壞了,小翠,叫後廚多燉一道補湯。」
我怔怔聽著,突然開始大笑。
破碎嘶啞的聲音從被毀掉的喉嚨里溢出來。
一聲一聲,森然可怖。
……
太子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奄奄一息,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柴門被暴力地破開,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一聲,一聲,然後頓住。
像是不敢相認。
下一刻,身體一輕,我被人抱在了懷裡。
前塵故夢一樣的溫柔氣息,我怔怔落下淚來。
是我的殿下。
他來找我了。
我掙扎著推開他。
如同伴讀時那樣,朝他行了一個禮。
對不起。
明明說好,要陪你讀萬卷書,為你寫安國策。
同你站在最高樓,看海晏河清。
可如今,我已全然是個廢人了。
我失約了。
蕭瀾顫抖著將我扶住。
「昭昭,昭昭?」
我扯住他的袖子,張了張嘴。
被毀掉的喉嚨里,發出幾聲嘶啞的泣音。
「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你寫在我手裡,我都替你做到,好不好?」
好。
我顫抖著,用僅剩的,可以抬起來的左手。
在他掌心中,一筆一畫寫下——
我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