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我被強制抽離,變成了那個旁觀的第三視角。
我看見我在蕭瀾懷裡,逐漸咽了氣。
蕭瀾抱著我,怔愣在原地。
過了很久,他才緩慢地抬手,去探我的氣息。
「昭昭?」
可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回應他。
16
我猛然睜開眼睛。
大夢一生,浮生不過半日。
稀疏天光從紗窗漏進來。
禪房裡,高僧不知所終。
蕭瀾以手支頤,神情半隱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睡醒了?」
「天晚了,等會兒我們就回東宮,我給你煮麵。」
我驚怔道:「什麼?」
他不知道想到什麼,笑了笑。
「陽春麵。」
我有一瞬的失神。
半明半昏里,我只看得見那雙溫柔的眼睛。
我啞聲喚:「殿下。」
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對不起。」
「我……失約了。」
話音剛落,蕭瀾猛然睜大了眼睛。
「昭昭?」
語調竟有些顫抖。
我輕點了一下頭。
卻忽然瞥見案上有個簽筒,而蕭瀾手邊,正有一支簽。
那支簽上寫著——
「曾記驚鴻照影來」。
……
「上輩子,我死後發生了什麼?」
蕭瀾沉默良久,只是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不願說,我也沒有再追問。
良久,他開口問:「此生——」
「比生死更難強求的,是父母之愛。」
我輕聲打斷:「我不會再犯傻了。」
「有些仇,我要親手報。」
「好。」
蕭瀾輕輕笑了:「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是自由的。」
17
年節過後,上書房又熱鬧起來。
宮中伴讀的日子尋常。
這日下學,蕭瀾被陛下召去議事。
我回東宮的路上,被一個人攔住了。
來者不善,眼神看上去要將我千刀萬剮。
三皇子伴讀,程少游。
我和他對視半晌,客氣問:「程公子所為何事?」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
「顏姝死了。」
我怔了怔。
未等我從記憶中想起顏姝是誰。
程少游掐住了我的脖子,目眥欲裂。
「好好的姑娘,怎麼會突然不吃不喝,投了井?」
「季晨陽,是不是你?」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曾偷聽到的那段久遠的對話。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Ŧŭ²投井了。」
——「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不過是只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我艱難地扒拉著他收緊的手。
「顏姑娘……是你什麼人?」
程少游冷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從懷中掏出什麼東西,狠狠摔在我面前。
待看清楚,我瞳孔一縮。
那是一條織錦的腰帶,裡層用暗紋繡了「晨陽」二字。
「這是姝兒的丫鬟在她房中尋到的。」
「事已至此,季晨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對上他猩紅的眼,我抿了抿唇:「對不起,我無話可說。」
下一句話,讓他愣住了。
「但我不是季晨陽。我是他的妹妹。」
我靜靜地看著他:「季晨陽姦污女子,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只是你僅憑一條腰帶,定不了季晨陽的罪。」
「季晨陽可是季家獨子啊,我爹就是拼了老命,也會保住他。」
「聽說,左相與我爹,在朝中一貫不對付?」
他皺眉:「你什麼意思?」
「永安七年,徐州大水。我爹任欽差大臣,築壩治水,卻暗中侵吞錢糧,損公自肥。」
「永安十年,西北告急,戶部私吞雪花銀十萬兩。送去前線的兵甲刀弓,以次充好。」
「永安十三年……」
程少游打斷我:「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
我拂過壓皺的領口,朝他笑了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告訴過我。」
「程公子,我們所求的東西,是一樣的。」
18
半年後,左相上書,揭發戶部侍郎季祖耀貪墨賑災錢糧。
不約而同地,我爹干過的缺德事一樁一樁,被人挖了出來。
朝野譁然,我爹當即被下獄,皇帝下令徹查。
株連入獄數十人,季家人心惶惶。
當夜,我娘火急火燎喚我回家。
「扶昭!你可要救救你爹!」
她六神無主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都聽說了,太子與你最是親近。你求求殿下!」
「你爹清清白白,是遭人陷害啊!」
我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夫人,你放心。」
下一刻,我壓低聲音:「只是此事,殿下已知道實情。」
她呆了呆,顫著聲音問:「那、那怎麼辦?」
「勘災賑災的記錄、帳冊可都還留著?」
我娘看著我,遲疑片刻。
我急道:「夫人,這都到什麼時候了,若是還瞞著,殿下也保不住咱們家!」
她頓時慌了,「你爹曾經和我說過……我尋給你。」
……
眼見著過了三月,獄中還沒有消息傳出來。
我娘慌了神,喬裝入宮找我。
「扶昭,扶昭,為何還是沒有消息?」
「你爹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我安撫她:「快了,娘,殿下已經在運作了,很快就有消息了。」
證據已經呈到大理寺,陛下已經派了人去當地查案。
很快,我爹就要被押出來三司會審。
我娘六神無主地靠在我懷裡,突然嗚嗚哭了。
「扶昭,幸好娘還有你。」
「你哥那個不著家的,這個時候了,還在往花樓里跑。」
她喃喃自語:「我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兒子。」
我哄著她:「兄長年紀還小,等他長大就懂事了。」
我娘揩了把淚:「扶昭說得對。還是女兒懂得娘的心。」
她突然想起什麼。
「半月後殿試,金鑾殿上,你可要替你爹說說好話。」
我含笑道:「娘,我曉得。」
自那以後,我娘每天往宮裡給我送補湯。
好像過了十幾年,她終於發現了我也是她的孩子。
可惜死過一回的季扶昭,再也不能做她的乖女兒。
曾經求之不得的東西,被我一碗一碗倒掉。
算著日子,殿試前夕,我娘託人送進來一本族譜。
我知道她的意思。
無非就是光宗耀祖四字。
季家百年間,除了我,沒有誕生過一個女兒。
不,是有的。
只是她們沒有自己的名姓,沒能活下來。
唯一有名姓的我,在這裡卻註定沒有姓名。
我撫著那本族譜,莫名笑了笑。
該結束了。
19
再上金鑾殿,御筆欽點賜狀元。
恍如隔世。
「朕記得你,你是太子的伴讀。」
不知道想到什麼,皇帝笑了笑。
「你們這些少年郎,真是討人喜歡得很。」
我沒吭聲。
眾目睽睽之下,我將懷中揣著的族譜放在了面前ťű̂ₑ。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怎麼?」
我深吸一口氣,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
「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請陛下誅草民九族。」
皇帝愣了,我聽見周遭倒吸冷氣的聲音。
倒是太子,表情沒什麼變化,像是早有預料。
「季晨陽,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再拜,聲音輕而堅定。
「草民不叫季晨陽,草民名叫季扶昭,乃季晨陽同胞姊妹。」
「欺君之罪,草民無從辯駁,願受千刀萬剮。」
「只是死前,草民還有一事要陳。」
「什麼?」
金鑾殿的地磚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
我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季家偏信風水奇術,數百年來,洗女九代,殺女嬰無數。」
「求陛下徹查季家舊案,為冤魂昭雪!」
他看著我:「洗女?」
「百年前,算命先生曾對季家先祖說,女兒會轉移家族氣運,保佑女婿外甥,致使季家沒落。」
「凡是女胎,皆殺之。故名『洗女』。」
「數百年來,季家唯一活下來的女兒,唯有草民。」
金鑾殿上,鴉雀無聲。
皇帝皺眉:「此等駭人聽聞之事,可有證據?」
我輕聲道:「有。」
20
在我之前,季家沒能有一個活下來的女嬰。
直到這一代,我娘誕下龍鳳胎。
本來應該捂死我,卻因算命先生一句話犯了難。
那個算命先生說我奪了季晨陽的命格。
「此女……命格極貴,殺不得!」
「她必然是奪了他兄長的命格!」
我爹正準備把我捂死,聞言一頓。
「可有解法?」
那先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轉。
「七歲那年,剜此女心頭血,和藥煎服,或許能換回來。」
於是七歲那年,我被剜了心頭血。
季晨陽還是那副草包的樣子,大家心照不宣,換命失敗了。
就這樣,我九死一生,僥倖活了下來。
但因為被剜心頭血,我高熱三天,大病一場。
忘記了很多事情。
也忘記了,曾經整個季家,唯有我能聽見的聲音。
……
因為比季晨陽聰明,爹娘都厭惡我。
小時候,我經常徹夜被罰跪祠堂。
他們讓我懺悔,為什麼要偷我哥的命格。
祠堂陰森森的。
半根紅燭幽幽燃著,滿屋都是吃人的黑影。
好像一不留心,就會被吞噬。
可我一點都不害怕。
因為我總能聽見很多聲音。
輕靈的,細細的,像是很小的女孩子。
「昭昭,他們都在騙你。」
「誰在騙我?」
「你的父親、母親、兄長,季府的所有人。」
「你不是因為搶奪了你哥哥的命格才會讀書的,你本來就會讀書。」
「那就是你自己的命格。」
我眨眨眼睛,小聲道:「可是,我娘說,我的名字是『扶昭』,我要扶著我哥,我是我哥的影子。」
那道聲音頓了頓,竟像是有些惱怒。
「你不是誰的影子,你就是你自己,昭昭。」
「昭,本就是光明燦爛之意。」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解讀我的名字,怔愣半晌。
「你們是誰?」
「我們是你的姐妹。」
我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我的姐妹?」
「可是,百年間,季家沒有一個女孩。」
片刻的沉默後,我聽見了迴音。
「有的,季家百年間誕生了很多女孩。」
「只是我們,沒能夠活下來。」
我有些遲疑:「你們是怎麼死的?」
「溺死。」
「凍死。」
「燒死。」
「捂死。」
「摔死。」
「勒死。」
「……誰做的?」
那些輕靈的聲音頓了頓,悄若嘆息:「爹娘。」
我急了:「怎麼會這樣?你們,你們被葬在哪裡?為什麼還沒有投胎?」
女孩細弱的嗓音,竟像是在哭:「昭昭,我們沒有被安葬。」
「我們都在這裡呀。」
……
「陛下,就是此處。」
季家祠堂已經被朝廷百官圍得水泄不通。
我看著架子上那些陶瓮,不忍地別了一瞬眼睛。
「所有的女嬰屍骨,都被封在陶瓮之中。」
季家人害怕死去的女嬰尋仇。
故而將屍骨被封入瓮中,令其不得安息。
皇帝沉吟半晌:「打開。」
那一日,季家祠堂里密封的數百陶瓮全部被打開。
剛出生就死去的女嬰們,骨頭都是細伶伶的。
眾人皆驚。
霎時間,那些唯獨我能聽見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祠堂。
嗚嗚咽咽,她們在哭。
我並不害怕,兀自望著森森白骨出神。
她們不是我。
但是,真的不是嗎?
我闔了一瞬眼,輕聲道:「一切都交給我,歸去吧。」
話音剛落,女嬰細細的泣音四散而去。
霎時間天風浩蕩,祠堂外樹葉沙沙作響,像是魂靈的腳步聲。
我知道,她們還在等我說什麼。
「我向你們起誓,此生光明燦爛,絕不當誰的影子。」
「……歸去吧。」
樹葉摩梭的聲響更盛,像一場經年不歇的大雨。
四面八方的聲音匯成一道,輕若嘆息。
「昭昭,保重。」
我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聽見這道聲音。
我緊咬牙關,卻恍然落下淚來。
「一路平安。」
21
季家洗女一案,震動朝野,天下皆驚。
與此同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衙門外擊鼓陳冤。
那人是安平公主蕭長樂,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
這一出動靜驚動了皇帝,衙門外頓時被眾人圍得水泄不通。
「本宮要告發吏部侍郎之子季晨陽姦污女子。」
府衙弱弱的聲音傳來。
「可有人證?」
蕭長樂一揚眉:「本宮。」
在場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我錯愕地站在人群外,直到看見那張臉,我才想起那是誰。
很久之前的年節,季晨陽當街輕薄的那個姑娘。
「殿下快下來,陛下讓您先回去——」
她抬手,重重擊鼓。
鼓聲喧天,頓時蓋過了人聲。
角落裡,還是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好歹是天家公主,怎麼這般刁蠻。」
「眾目睽睽,名節盡毀,誰還敢娶她?」
蕭長樂啐了一口。
「名節是什麼?」
「你們這些酸腐文人,休想拿什麼名節威脅本宮。」
「本宮不在乎。」
她抬起眼睛,笑語盈盈。
「季晨陽狗膽包天,看了本宮的身子,應該挖了他的眼睛,而不是指責本宮為什麼讓他看到了,明白嗎?」
「冒犯天家顏面,他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越過人潮,蕭長樂看見錯愕的我。
笑容明媚,宛如朝陽。
「昭昭,這是本宮送給你的禮物。」
「喜歡嗎?不用謝。本宮最不喜歡欠人情,就當還你那一板磚了。」
……
皇帝聽聞此事,龍顏大怒。
季晨陽甚至沒等到秋決,即日行刑。
那日,我從西市回來,回了一趟季府。
季府涉「洗女」一案的人,陸續下獄,現下正被嚴密看守著。
「夫人。」
我笑著開口,如同在談論什麼家常。
「你教季晨陽將罪責全部推到你身上,對不對?」
「他可真是你的好兒子啊,你知道刑場上,他在嚷嚷什麼嗎?」
「刀還沒落下來,他便嚇尿了褲子,口中一連聲嚷著,『不是我、不是我啊!是我娘指使的,求求你們放了我,去殺我娘,去殺我娘啊。』」
她垂著頭,沒應聲。
我沒在意,身後的侍從捧上一個匣子。
「我特地讓劊子手剖下來的。」
「夫人,不打開看看嗎?」
蓋子打開,那是一顆心臟。
我娘瞬間睜大了眼,口中喃喃著:「這是什麼……你、你!」
她死死盯著我,眼中的恨意如有實質。
「我的晨陽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我笑了:「就在這裡啊。」
「這是你的心頭肉啊,真正的心頭肉,你認不出來了嗎?」
我娘怔怔地看著匣中血淋淋的心臟,突然抱頭慘叫。
「啊——」
「你這賤人,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我後退一步,輕巧地躲過我娘的手。
兩旁的士兵伸手將她一左一右架住。
「忘了說,季祖耀的貪墨罪板上釘釘,明日三司會審。」
「季、扶、昭!」
我腳步一頓。
「錯了,夫人。」
「季晨陽已死,我如今,名叫季昭。」
「沉冤昭雪的昭,天理昭彰的昭,日月昭昭的昭。」
轉身的片刻,我娘用最狠毒的詞語破口大罵。
我早就習慣了。
可那一瞬間,我還是想起好多好多。
三歲那年,季晨陽將我推進泥沼里。
我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口齒不清地喊。
「娘親,娘親救救我唔!」
污泥灌進口鼻,我幾乎窒息。
她嫌惡地看我一眼,低頭去逗弄懷中的季晨陽。
七歲那年,他們剜我的心頭血給季晨陽「換命」。
四肢被緊緊地捆住,刀子剖開我的胸腔。
我想起菜市口待宰的豬羊,可它們遠沒有我絕望。
我疼得直哭:「娘,我疼呀,我好疼。」
那時她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給小床上酣睡的季晨陽扇風。
聽見我的哭聲,她命人堵住我的嘴。
「讓那個小賤蹄子閉嘴,沒看見晨陽睡著了嗎?」
十二歲那年,季晨陽拿我的文章名揚京城。
我娘逢人必夸。
「《明月賦》寫得好啊,不愧是我的兒子!」
可是後來,季晨陽因為虛假的才名被選為伴讀時。
她哄著被嚇哭的季晨陽,轉手給了我一巴掌。
「你看你寫的什麼好東西!」
「宮中無數雙眼睛盯著,太危險了。你替你哥進宮。」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剝了你的皮!」
是啊,宮裡無數雙眼睛盯著。
明槍暗箭,危機四伏。
明明她知曉的。
二十歲那年,我皇榜高中,天子賜官。
太子讓我別回季府,留在東宮。
我明知是鴻門宴,還是去了。
明明離自由就差一步。
可是還是為了那一點點虛假的愛,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最後被他們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挑斷了手筋。
賣到鄉野人家,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其實遠不止這些。
還有好多,好多好多。
比起他們,我總是沒有那麼狠心。
直到丟了命,才知道長教訓。
可是能夠恨得徹底,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我不會再被困在舊人舊事裡了。
一步,兩步。
我拆開頭上的髮帶,脫了鞋襪。
然後是腰帶,外袍,中衣,下裳。
一件一件落在地上,直到我身上還剩一件裡衣。
抬手,匕首齊齊割斷長發。
青絲在空中散落,我赤腳跨過季府的門檻。
此生,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往事無須回首。
日月昭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