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季氏族人接連下獄,陛下卻赦免了我的欺君之罪。
「季昭,你要什麼?」
金鑾殿上,他反要賞賜我。
季家祠堂里女嬰慘白的骨骸已經厚葬入土。
可這九州天下,多的是森森新骨,嬰靈啼哭。
我一拜到底。
「求陛下,破舊俗,立新法,開女學。」
「我求棄嬰塔里無女嬰,學堂之上有羅裙。」
我闔眼,俯身再拜,字字泣血。
「我求天下女子競自由。」
蕭瀾番外:曾記驚鴻照影來
1
蕭瀾第一次見到季扶昭,是在永安十年的秋天。
那時她還頂著季晨陽的名字。
秋陽下,半大的少年有些拘謹地站在他面前,笑著仰頭,喚了聲「殿下」。
那雙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
星辰、朝陽、明月賦。
蕭瀾莫名其妙地想。
倒還挺般配。
2
季晨陽每月休沐都要回季府。
每次一回去,坊間又多了很多關於他的流言蜚語。
輕薄女子、流連花樓、鬥雞走狗。
……他的伴讀,看起來清正端方,怎麼會幹這種事情?
蕭瀾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日季晨陽被捉弄得落水。
秋陽慘澹里,他看見那雙悽惶的眼睛。
他跳下湖撈人,終於知道了為什麼。
她根本就不是季晨陽。
3
蕭瀾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季扶昭。
相處越久,竟越發不忍。
這樣驚才絕艷的少年人,原不該這樣活的。
一次宴會上,蕭瀾見到了季扶昭。
低著頭,扮作僕從,跟在她兄長身後。
像一道影子。
滄海遺珠,無人問津。
沒關係。
蕭瀾靜默地想。
他會解決掉季扶昭這個徒有虛名的兄長。
他會護住季扶昭的。
4
殿試前夕,北疆告急,他被派去前線督軍。
臨行前,他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盛。
他憂心忡忡地叮囑:「阿昭,殿試不管是什麼名次,都不要回季府。」
「在東宮等我回來。」
她應了。
三個月後,蕭瀾回京,卻在翰林院裡見到了真正的季晨陽。
蕭瀾心中一沉。
出事了。
5
蕭瀾在京城掘地三尺,找不到季扶昭的半點蹤跡。
最後他在屠戶的後院找到遍體鱗傷的季扶昭時,差點瘋了。
聽見動靜,季扶昭下意識抬眼看來。
那雙眼睛裡,霧蒙蒙,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昭昭?」
她聽出了他的聲音,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的低鳴。
蕭瀾聽不懂,卻看清了她的口型。
她說:對不起,我失約了。
季扶昭艱難地抬起左手,在他掌心中寫字時。
他看見了她垂在袖中,癱軟的右手。
心中無名的業火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年上書房中,她一手行書寫得瀟洒又漂亮。
昔日最驚才絕艷的少年人。
如今被毒瞎眼,藥啞嗓子,挑斷手筋,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只因為她是女子。
僅僅因為她是女子。
看清季扶昭在他手心裡寫的東西後,他一時失語。
她三歲誦千字文,七歲觀百家書。
十二歲一篇《明月賦》,才華冠絕ŧŭ̀₋京城。
那雙手,能提筆安國策,亦可寫錦繡文。
如今,卻一筆一畫地在他掌中寫下——
「我想死。」
6
蕭瀾冷汗涔涔,自深夜驚醒。
又一次,他夢見季扶昭死在他的懷裡。
溫熱的身軀逐漸冰涼僵冷,那是他夜夜纏身的夢魘。
求不得。
留不住。
放不下。
季扶昭平生,細看字字是血。
內侍聽見動靜,連忙為他掌燈。
「陛下,何事?」
蕭瀾輕聲道:「再去給季晨陽幾刀,讓他爹娘好好看著。」
「仔細著,別讓他死了。」
燭火明滅,他的神情介於冷漠與殘忍之間。
這是她死去的第七年。
7
蕭瀾駕崩的那日,久違地夢見了年少的季扶昭。
天高雲淡,桂子盈枝。
她扮成頗為俊俏的小郎君,彎著眼睛朝他笑。
「殿下。」
言笑晏晏,一如初見時節。
他怔怔喚:「昭昭?」
天旋地轉。
下一刻,腳下如同踩在實處。
他低頭,季扶昭正仰頭看他,眼神清凌凌的。
那雙眼睛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倒影。
玄衣玉冠,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
小太監輕咳提醒:「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季扶昭忙不迭跟著點頭,鸚鵡學舌:「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蕭瀾忽然極輕地闔了一瞬眼。
相見正是少年時。
8
與季扶昭同游護國寺那日,蕭瀾遇見了釋覺和尚。
上一世,蕭瀾登基後,迷信佛法,為季扶昭大肆修繕寺廟。
無意中結識了這位和尚。
二人攀談起來,季扶昭對這些佛法一竅不通,呼呼大睡。
見她沉沉睡去,釋覺推來一個簽筒。
「請。」
和尚低眉,口中喚的卻是——
「陛下。」
蕭瀾看他一眼,信手搖出一根簽。
「曾記驚鴻照影來」。
和尚探頭看了一眼,垂眉誦了聲佛號。
「上上。」
「大吉大利,百事順遂。」
9
拋卻親情的季扶昭,再也沒有弱點。
殺伐決斷,雷厲風行。
一切塵埃落定。
季昭向他辭行那日,京城春枝初發。
「殿下,我要走了。」
她要遠遊。
蕭瀾笑了笑:「去吧,昭昭。」
「一路平安。」
「後會有期。」
季昭紅衣策馬,漸行漸遠。
蕭瀾的視線緊緊盯著那一個移動的小黑點。
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內侍打量著他的神情,不解地問。
「殿下既然心悅季伴讀,何不留下她?」
「她是飛鳥,而非我的籠中雀。」
「殿下是未來的江山之主,天下萬物,皆在囊中。」
「不。」
年輕的皇子笑著搖頭。
「我若為了私心,把她困在四方宮牆之中,與她厭惡的那些人何異?」
「有我坐鎮江山。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沒有人可以傷害她。沒有人可以阻攔她。」
內侍悄聲:「那殿下呢?殿下的心愿又是什麼?」
蕭瀾認真想了想:「與她同留青史。」
她是永安十五年的狀元。
翻舊案、開女學、驚才絕艷,後世所有人都會記得她的名字。
我是永安朝的太子,她曾經伴讀過的皇子。
以後就不當暴君了。
努努力,做個正常皇帝。
「又不是非要在一頁上。」
讓她做太子妃,做皇后。
明明驚才絕艷,卻只能附在他的名字後。
寥寥幾筆,多委屈。
蕭瀾望著宮檐上棲息的飛鳥出神。
不知想起什麼,他笑了笑。
「她合該是自由的。」
10
季昭遠遊的每一年,都能收到蕭瀾的信。
寥寥數語。
上言加飯餐,下言長相憶。
(完)